我的妹妹羅霈穎⑥ | 美食煙火,琴聲一夢

指尖鋼琴夢

每個人心中,都暗藏一架塵封的鋼琴,等待回憶的手指,試音、試彈,一旦抓準音階,逝去幹癟的生命,便立刻血肉豐滿,旋轉飛舞起來。

在舊相簿裡找到一張照片,是妹妹上一年級,開始練習鋼琴時照的,一旁陪伴的,是滿心歡喜的媽媽。一架立式鋼琴上,鋪著一條象牙白鏤空立體蕾絲花邊桌巾,中間放的是翠玉花瓶,右側是英國捲毛獅子狗玩偶,左側是稀有的印地安紅人布娃娃;落地燈罩旁,掛的是任伯年(1840-1896)的《桃花白頭圖》,右邊電視機後,掛的是我十七歲時仿故宮博物院藏仇英(1494-1552)《仙山樓閣圖》。

我的妹妹羅霈穎⑥ | 美食煙火,琴聲一夢

妹妹上一年級,開始練習鋼琴,一旁陪伴的是媽媽

鋼琴是父親託人從香港買來的中古品,有八成新,梨花木顏色,與市面上常見的黝黑山葉(YAMAHA)鋼琴,大異其趣。打開琴蓋,中心處有STEINWAY & SONS燙金字樣。媽媽問:“小孩子家學琴,何必這麼費事?”爸爸堅持:“這個不一樣!要買,就買好一點的!”鋼琴老師來,看了說:“這是世界第一名牌耶!”

1960年代初,剛成立的“遠東音樂社”,研擬邀請世界鋼琴巨星、大師魯賓斯坦(Maestro Rubinstein,1887-1982)來臺演奏,因找不到一臺德制史坦威鋼琴而作罷。主辦單位不死心,去信婉轉情商,可否委屈求其次,改用YAMAHA,秘書回函雲:“Maestro從未聽過這種牌子。”

那時的臺灣,不只找不到像樣的樂器,也提供不了合格表演場地。大提琴泰斗皮雅傑戈爾斯基(Gregor Pavlovich Piatigorsky,1903-1976)巡迴亞洲演出到了臺北,場地安排在比賽籃球的國際學舍,事後他輕描淡寫地哼了一句:“我在倉庫裡演奏!”

父親對西洋音樂熱情不高,但如果聽說是世界一流的,那有時間一定要去見識一下。1957年,有“世紀之音”美譽的女低音瑪麗安·安德遜(Marian Anderson,1897-1993)駕臨臺北中山堂演唱。父親特地帶著我,從基隆趕去,躬逢其盛,連九歲的我,都知道這個唱得不一樣,乖乖聽完全場。

學練鋼琴,進而陶醉在音樂的境界中,固然不易,但在一旁扮演鼓勵堅持不懈、不斷艱苦練習的監工,更是吃力不討好地艱鉅。度過了浪漫的小學練習曲時代,到了活潑的中學快板急板階段,許多聚會場合的即席表演,各種誘人逼人的比賽挑戰,接踵而來,把母女之間的督促與抗拒,緊繃到即將失控的邊緣,再加上排山倒海的升學考試壓力,當初學習音樂的樂趣,折扣大打。

對於彈鋼琴,我的主張是,只要能在家人團聚合唱時,隨興流暢伴奏即可。想當一流鋼琴家,除了自己刻苦勤練外,還要靠天分、天意、機緣,人力難以強求,最好順其自然。

我的妹妹羅霈穎⑥ | 美食煙火,琴聲一夢

妹妹羅霈穎在希爾頓飯店作者的婚禮晚宴上演奏

記得妹妹最後一次公開表演,是在希爾頓飯店我的婚禮晚宴上,為梁實秋、臺靜農、葉公超、張佛千、林海音、王文興、張曉風、瘂弦、羅門、蓉子、楚戈、周夢蝶、商禽、管管、高信疆、陳少聰、阮義忠……等藝文界大佬、名家獻藝,在隆冬寒流過境的夜晚,獲得滿堂熱烈的掌聲,詩怪管管還站起來,吹了個長長的口哨。

那年,妹妹十五歲,距離為我獲現代詩獎而朗誦,不過半年,可是樣子卻完全不一樣了,都說“女大十八變”,一點不假。

舌尖餐館夢

妹妹停止鋼琴課後,家人不再動不動就要求她為來客表演一曲。壓力一旦解除,她反而常常自動練起琴來,漫彈一些自己喜歡的曲子,自得其樂。母女偶爾相對合唱的樂趣,也漸漸恢復起來。

十九歲,妹妹搬到淡水基督書院,住校攻讀英文,鋼琴遂遭塵封。花費漸大的她,不願老是向家裡伸手,居然跑到北投附近外國餐館,打起工來。

“爸爸不是常說,一切都要從最基層做起嘛!”她理直氣壯地說,“點菜、上菜、端盤子、奉茶送酒、結賬找錢,我不嫌丟人,很多菜名都是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這也是一種學習。一方面練習英文,一方面開展人脈,還能賺零用錢,一舉數得,有什麼不好。”一陣連珠鞭炮般的搶白,弄得父母啞口無言,只好由她。

有一張照片,顯示妹妹在餐館舉辦的St.George's Nite Party,佈置會場。只見她穿著員工制服,在餐館門口,身先士卒,爬上椅子,掛起一串又一串的鞭炮,準備迎接客人到來,神情專注而敬業,看不到一點大小姐的嬌氣。看那鞭炮所掛的高度,沒有一點個子,是掛不上去的。

我的妹妹羅霈穎⑥ | 美食煙火,琴聲一夢

羅霈穎在餐館舉辦的St.George's Nite Party佈置會場

這點皮毛的餐館打工經驗,為她後來與好友于楓,在民權東路開設高檔海鮮魚翅餐館“夜宴圖”,埋下了種子。

1987年,因南北公寓預售工地秀,興旺空前,賺得人生第二桶金的妹妹,花起錢來,開始大手大腳,毫不在乎。她與她平生第一閨密好友于楓(1961-1996),異想天開,居然準備合夥開起餐館來。兩人連夜跑到碧雲華廈一樓“小石園”我的住處,抒發理想,盡情揮手;大展鴻圖,雙眼放光。“開餐廳,最需要名氣、人氣,還有人脈。”於楓眉飛色舞地說,“這些我倆都不缺,只要肯努力,不怕不成功。”

那兩年,因為機緣湊巧,我與影視界初次合作,拍攝了一系列“世界博物館”節目,費神費力,製作、撰述又主持,中文英文齊上場,結果大上其當,做了一場白工,節目播出,錄像帶發行,全沒通知我。搞得我,對演藝界的印象,壞透了。心想她們二人,如果能借此轉行,當上餐廳老闆娘,自己管自己,騙術難上門,未嘗不是一件功德。於是便十分熱心地為她們選定餐廳名字,撰寫招牌題字,設計餐廳商標以及信紙信封名片。

我借用五代韓熙載的蓋世傑作——人物仕女長卷《夜宴圖》,為餐廳命名,裝潢也參考古畫,一絲不苟,如圖炮製。她倆砸重金,把租來的地方,改造得美侖美奐,傢俱餐具,高級典雅,含蓄簡淨如北宋,風格雍容,氣氛溫暖如江南。開幕一週前,餐廳廣邀親朋好友試吃,大家都十分滿意,認定開張必定大吉,財源絕對滾滾。

我看了菜單價目,眉頭微皺。心想,單價這麼貴,現在遇到股市正夯,還則罷了,一旦景氣衰退,這麼大的攤子,恐難維持。

果然不到半年,消息傳來,餐廳生意大好,老闆月月虧錢。媽媽發急了,連忙派人去打聽,情報回傳說,外場大賣鮑魚魚翅,廚房魚翅鮑魚大吃,兩位老闆各忙各的,根本沒空輪流上場監督,任由一幫黑心廚師,一手遮天,吃幹抹淨。

媽媽氣急敗壞,提醒妹妹要注意,廚房進貨出貨、備料用料,一定要嚴加管束核查。豈料她一翻白眼說:“開餐廳的,還怕人吃!”接著大聲宣佈:“去!告訴廚房,要吃盡量吃,只要把客人照顧好,一切我請客。”豪俠極了。

這一點,妹妹在性格上,像極了媽媽。

媽媽生性樂觀,愛交朋友。以前住在基隆,老鄰居搬到南部,每年會大包小包回來看她;她搬到臺北,以前基隆與南部的老鄰居,每年都會大包小包到臺北看她。她搬到美國,多年前從臺灣搬到美國的老鄰居,也會去看她。她搬到上海,臺灣、美國的鄰居,說好了一起去看她。

多少年來,都只聽說是要來看“羅太太”“羅媽媽”的,很少說是要來看“羅先生”“羅伯伯”的。可是送來的東西,都是指名要送給“羅先生”。“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是媽媽的口頭禪。“下次別再費事跑來了!”這是爸爸的口頭禪。

媽媽在基隆請的第一個幫傭名叫“阿英”,拿手菜是“幹煎糖醋小魚乾”,香酥爽口,是我的最愛。她的口頭禪是:“太太,你那麼愛乾淨,一定是日本人,還不肯承認。”

媽媽在北平、青島淪陷區,學過近八年的日文,但我們卻從來沒聽她開口說過。爸爸的同事,早稻田大學畢業的老葉,常喜歡在飯前酒後,大秀浪人式的日本胡話,嘔吐一地後,又跑到騎樓柱子旁,拉開褲襠,公然撒尿,失態失禮,大鬧笑話。媽媽總是一旁微哂看著,從不搭腔發話。我好奇地問:“明明會,為什麼不說?”媽媽總是淡淡地回答,自己沒有語言天才,學的全都忘了。

不過,阿英倒是曾經偷偷告訴我:“你媽媽用日本話跟我說,她不是日本人。你看,你看看,我就知道她是!”阿英後來成了全家好友,一直到她過世前,每年都來看我們,帶來一大包香噴噴的“幹煎糖醋小魚乾”。

搬到臺北後,媽媽請了一位富態型女傭,外號叫“胖子”,幫忙粗重的家事,只做半天。為體恤“胖子”每天遠從三重趕來敦化南路復旦橋這邊來上工,特別同意她九點到就可以,燒完午飯、洗完碗,便回。大家相處愉快,一晃五六年。

有一天,媽媽站在客廳邊擦窗子,低頭看到在大廈門口來了一輛出租車,匆忙下車的居然是“胖子”,三步並作兩步,趕上樓來。

“唉呀!你從三重坐出租車——來的?”媽媽開門問道。

“是啊,不然我趕不及呀!”

“那怎麼划得來?三重到這裡,那麼遠!”

“太太,沒事啦。我家那個,以前是小工,現在已經從小包工變大包工啦,最近就包了好幾個工程。他老是叫我不要做了,不要做了。我也把其他兼的都辭掉了,就是太太這邊,我捨不得呀。一天不來就不鬆快,出租車的錢,沒什麼啦,我有啦!”

這回妹妹餐廳事件,一馬當先,挺身而出,願意幫忙的,卻是“阿霞”。她原來是三姥爺三姥姥住在高雄時請來的幫傭。三姥爺調回基隆後,遭人誣告,在證據不符、誣告人最後又承認誣告的情況下,依舊被判了十年冤獄。消息傳到高雄,阿霞義憤填膺,立刻北上探監,在三姥姥家義務幫忙十年,每週探監一次。南開大學畢業的三姥爺,被關了半年後,獄方特許,保內就醫,住在醫務室中,每月開班,教授獄方人員英文。

三姥爺出獄後,阿霞依舊留下照顧,直至他去世,簡直比兒女家人還親。這樣的阿“俠”,當然與媽媽相見恨晚。媽媽搬去上海時,她特別勻出一個月的時間,隨媽媽到上海,安排一切,並訓練上海請來的阿姨。

阿霞皺皺眉頭對媽媽說:“這要用計才行,你不知道,那些廚師有多壞。”於是身材矮小的阿霞,假扮洗碗工到“夜宴圖”應徵,大廚、二廚、洗菜切菜的一干人等,把她安排在廚房外間洗碗,等閒不許她踏入廚房一步。

雖然只有小學畢業,卻有驚人的記憶力與分析力,阿霞埋頭專心洗碗,不問他事,暗暗把兩個月來,餐廳所有的動靜,記在心裡,大到貨物人員進出,小到垃圾數量內容,全不放過,每日記錄報告。

阿霞說,主廚亂進貨,妹妹、於楓一律批准。光是醬油,什麼老抽啦、壺底油啦,那麼貴的東西,一進就是一小卡車,堆滿了倉庫,都快到天花板了,根本用不完,全被他們廚房的,零星夾帶出去,然後整體轉賣。“這些全都被我跟蹤到了。”阿霞恨恨地說。

至於鮑魚、海參、魚翅,更是亂髮、亂洗、亂丟,經理一不注意,整包整包的,丟入淺藍色大垃圾桶最底下,與深藍色真垃圾桶旁並排,絕對不讓我靠近,更別說要我幫忙倒垃圾了。“真教人心疼死了!”阿霞咬牙道。

妹妹看阿霞查到鐵證,陷入進退兩難的窘境。因為她與於楓,都沒有親自下廚的本事,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能夠替換的班底。阿霞的家常菜,雖說是好到可以辦酒席的程度,然而到底是差了一個檔次,做二廚勉強可以,還談不上撐起一個高級餐廳。“夜宴圖”當初開幕時,宣傳太過高調,現在也拉不下臉來,說關就關。

主人洩了氣,廚房又怠工,餐廳服務質量,一落千丈,生意當然每下愈況。就這樣,一拖拖了半年,後來雖然找到替換人手,終究元氣已經大傷,每月虧損過巨,不得不在開張後一年半,拉下鐵卷門,宣佈收山。簽了五年合約的房租押金,全部泡湯。

要做生意賺錢,哪怕是賺一塊錢,都不容易。開餐廳,這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再普遍簡單不過的行業,水仍然是深不可測。

這一對難姊難妹,興奮又頑皮地捂著耳朵,在大白天,放了一發巨大又燦爛的美食煙火,大家還沒來及看清花樣色彩,就各自燒掉了近兩千萬臺幣,悄然退場。

眼尖提琴夢

餐廳經營失利,氣急敗壞,急於扳回一城的妹妹,又立即傾囊下注,賭上股票,結果仍然是先贏後輸,一敗塗地。一年多後,妹妹痛定思痛,咬牙苦撐,振奮精神,迴歸本行,徐圖東山再起。

1990年,準備了兩年的父母,終於決定赴大陸探親,先訪視母親在北京、瀋陽的親戚,再回湖南老家,看望父親大哥的遺孀及侄子侄女,因為大伯已在“文革”時遭紅衛兵迫害自盡。

探親之行,可謂羅家近四十年來的頭等大事。父母為每位親人預備了三千美金薄儀,作為見面禮。不能隨行的妹妹與我,也都各有貢獻。我因為手頭剛好來了一筆售畫款,遂能大方提供出來,以備父母路上不時之需;後來由媽媽決定,用這筆款子,剛好可為我唯一健在的舅舅,在瀋陽買一棟三室兩廳的房子居住。

二老的大陸返鄉之旅,順利成功,自然不在話下。返臺時,滿滿四大箱行李,塞滿了各種土產禮物,也在意料之中。當大家一起打開父親最後最大的一隻行李箱時,妹妹與我都笑出聲來。原來,裡面還塞了一隻黑色泛白的破爛小提琴箱子。

父親解釋道,這是媽媽在瀋陽同父異母的三妹妹與三妹夫,硬要送的禮物。尤其是三妹夫,是地方上當紅的眼科大夫,在收到美金的剎那,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哽咽道:“雖然沒見過面,但我們的大姊,果然真是大姊,四十年來,就沒有人對我們這麼好過。”於是他毅然決然,把密藏了近四十年的小提琴,千珍萬寶地捧了出來,作為回禮,非要父母收下不可。他解釋道,雖然這幾年,拜改革開放之賜,割雙眼皮美容的人越來越多,生活改善了不少,但家中拿得出手的,還只有這把小提琴。

當年在瀋陽醫學院實習的他,對小提琴十分著迷,但買不起也學不起。後來在一個偶然機緣中,他搭救了一位流亡東北的白俄貴族,獲得了這把小提琴作為謝禮。他滿心歡喜,摩拳擦掌,正準備好好練習一番,不幸遇到了“反右”,嚇得趕快把琴收好藏好,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偶爾偷偷拿出來,摸摸,看看,再趕快復歸原位。

有一次,提琴名家馬思聰(1921-1987)到瀋陽演奏,他千辛萬苦,好不容易,雙手護著提琴,擠到馬思聰面前,請他法眼一觀。馬思聰被人簇擁著,快速斜斜瞄了該琴一眼,半回頭地對他喊道:“還可以!”“我這輩子,學小提琴是無望了!”三妹夫黯然道,“送到臺灣,說不定還有知音。”

一旁圍觀的親戚朋友,七嘴八舌,都怪他不識好歹,臺灣什麼沒有,稀罕你這把破琴,看你這又髒又爛的琴盒,早該扔到垃圾堆裡去了,怎麼還有臉拿來送人?況且這麼一大傢伙,把人家的高級皮箱都要撐破了,又重兮兮的,別忘了,他們還要回湖南去,就拖著你這個多餘的麻煩累贅,飛來飛去,你看合適嗎?

大家面面相覷,看著皺起眉頭的母親。“這也是他一番心意!”父親不忍當眾掃了捧琴人的面子,“我看皮箱夠大,裝得下!不麻煩!不麻煩!”化解了一場尷尬局面。

“怎麼樣,志堅在美國,只有你們兩個在這裡,誰要?”爸爸問。“我有鋼琴,已經夠嗆了,小提琴,就免了罷。”妹妹丟下一串笑聲,走了。媽媽說:“你拿去吧,藝文界你認識人多,學校又有音樂系,比較容易找到適合轉送的人。”

那時,我剛把我的“水墨齋”搬進怡安大廈六樓一年多,有一個屋頂溫室花園與畫室,空間比碧雲華廈一樓小石園多出一半,在書架後面,藏一把小提琴,應該毫無問題。

三年過去,我獲選應邀到美國聖路易美術館一樓大廳舉辦“當代藝術家邀請展”第54回展(Currents 54),得空上至二樓,看到正在舉行世界小提琴精品展,不免參觀一番。我隨意瀏覽,東看西看,總覺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家中那把小提琴,不禁心中一跳。

我對小提琴一竅不通,雖然認真努力,在展場裡觀摩了兩三回,仍然不得要領,只好向大鬍子展覽主任請教。“你回臺北,從你的提琴的f 型音孔斜斜往裡看,便可看到小提琴製作者的姓名。”大鬍子說:“然後以此一製作家為核心,上下左右,把諸名家追尋對比一遍,便可知道個大概,開始入門。”

回到臺北,我把塵封了三年的小提琴,拿出來一看,琴盒雖破,但提琴本身,仍保存良好,造型典雅,與我在美術館裡看到的,不相上下。我斜斜舉起琴身,眯著一隻眼,往f型音孔裡努力一瞧,果然,音箱背板上,貼有一張紙條,看了半天,依稀可以分辨,寫的是 Joseph Guarnerius fecit。(fecit,德文“制”)我立刻打電話到師大音樂系去請教,助教們幫忙查問了半天,下班前的回答是:“不曉得耶!沒人聽說過。”

這時,在延平中學讀高一的大兒子放學回來,聽了,頭也不回地拋來一句:“家裡不是有《大英百科全書》,先查一下再說囉!”就回他自己房間去了。

“這麼專業的知識,百科全書裡怎麼會有?”我將信將疑地查了起來。不得了,隨手一翻,就查到了,全名是Joseph Guarnerius del Gesu(1698-1744),此公乃十八世紀歐洲最有名的小提琴製作大家是也。開玩笑,連百科全書裡都有,這該是多大的來頭!這種琴,我再無知,也曉得至少值兩百萬美金以上,如果碰巧是稀世絕品,四五百萬美金是跑不掉的。

我立刻把這消息電話告訴妹妹,她喜滋滋地在電話那頭說:“哥呃,我們發財囉。”父母聞訊的反應是:“要是真這麼貴,趕快設法還給人家。”“不是說都已經送給我們了嗎?”我摸摸鼻子,有點懊惱地,小聲嘟囔著。

我的妹妹羅霈穎⑥ | 美食煙火,琴聲一夢

瓜內蕤厄思派的提琴

1990年代的臺灣,與1960年代,早已今非昔比,臺南的奇美博物館(1992),已擁有全球數量最多的小提琴收藏,百萬名琴,當然不只一把。我立刻打電話與奇美聯絡,希望館方能發揮專業,助我一臂之力,驗明真偽。可惜,一連聯絡了好幾天,全都不得要領,只好作罷。

天無絕人之路,幾天後,我接到大英博物館及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OAS)的邀請,於暑假期間,到倫敦演講並參加古畫鑑定研討會,可以趁此良機,把琴帶去,當面請教。

那些年,我除了在臺師大英語系所專任外,仍繼續在輔仁大學兼課,每週都要乘坐校車,臺北、新莊來往一趟。起先幾年,下課回臺北時,都與天才詩人方莘同車,無話不談,快樂無比。方莘去美國後,改與博學多聞的故宮客座研究員曾堉同車,暢談古今中外藝術史,獲益良多。曾堉在香港出車禍,回家靜養後,我與歷史系窮教授尹章義,輔仁大學的奇才兼富翁,湊在一起,討論臺灣近現代史,聞所未聞,大開耳界。

忍了好一陣子的我,一天,不小心,竟然把這樁小提琴奇遇,透露給喜歡戴奇怪又難看帽子的鬍子老尹。“這太浪漫太傳奇了,想想看,沙皇貴族,愛樂如命,遭遇革命,喪盡家財,虎口餘生,只落得身懷名琴,隻身逃亡,潦倒東北,命懸一線。正在鬼門關頭,忽然巧遇救命恩公,大難不死,遂傾囊以名琴相贈,永感盛德!”他搖頭晃腦,一口氣大聲講到這裡,咂了咂嘴,意猶未盡,接著一拍大腿說:“新主愛琴入骨髓,雖不能操弓演奏,卻知百般呵護,有如祥雲罩頂,保此名琴,逃過浩劫,終於十年之後,遇到善心識貨正主,成此一段佳話。琴乎琴乎,弓弦有知,必當迎風自鳴,韶樂飄升,歡慶九天也。怎麼樣,不錯吧?”他興奮得意地揮著手,好像提琴在他家一樣。

“雖然琴不是我的,但每次跟你坐在一起,我也渾身泛起一陣滿滿的幸福感。”有一天老尹下車時,回頭大聲對我說:“幸福這玩意兒,居然會傳染,你說怪不怪!”於是,我與妹妹就在這種幸福感中,度過了平生最舒服的六個月。

搭機飛倫敦時,太太為我製作了一個大錦囊,小心翼翼地把破琴盒裝在裡面,有如包裹嬰兒,一路懷抱到希斯羅機場。好友韋陀教授來機場接我到他家小住。進門卸下行李,便到後院花園,在夕陽餘暉中,欣賞牆上攀爬的紅玫瑰、黃玫瑰,細品他夫人英淑泡的韓國茶,聊了半天,無一語提及放在進門廳的小提琴,連要求看一眼也沒有。

我按捺不住,找了一個空檔,直接了當地問,明天何時去大英博物館,請教提琴專家。“噯,這點小事,何必費事約專家,明天早上,你帶著琴,去艦隊街(fleet st.)附近,隨便哪一家提琴行,一問便知。方便得很。”

話鋒一轉,韋陀問我:“你對仇十洲熟不熟?會不會看?”

“我十幾歲的時候,依照報紙雜誌上的黑白照片,把臺北故宮的仇實甫臨摹了七八件,看不清楚的地方,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猜。”我回憶道,“後來等到故宮展出原件,便趕快跑去親自核對,結果證明當初猜對了十之八九,很是得意,應該算是會看吧。”

“昨天下午,有一位老先生,拿了一件仇英到館裡來,說是要求鑑定。很長的一卷青綠山水人物,金碧輝煌,漂亮極了。”

“不用看了,一定是蘇州片子,過去我見過七八卷,不是屬名‘十洲’,就是款識‘千里’,一律青綠描金,熱鬧極了,細究筆法、造型、設色,多半軟弱無力,充滿習氣,毫無大家風範。”韋陀笑眯眯地連連稱是,在英淑的呼喚聲中,與我一起回屋內,共進晚餐。

第二天,我捧著寶琴,到達英國報業大本營艦隊街。老友楊孔鑫(1923-)主持的中央社倫敦辦事處,就在這條街上,他還寫過一本《誰改變了艦隊街》(中正書局,1996),介紹英國報業百年滄桑史。沒想到小提琴大本營,也在這條街附近。

我沿路走去,果然,一家接一家,都是琴行。有一家,從街右看去,櫥窗最大,但除卻印在玻璃窗上的店名,空無一物。我過街走近一看,原來偌大個櫥窗,只放了一把小提琴,而且還是橫臥著的,一不注意,就錯過了。該琴顏色如淡巧克力,琴頭如麻花捲,造型十分特別,一下子就把我給鎮住了。

就這一家吧,我心裡想,於是推門而入。店鋪內空無一人,但見幾個長條型玻璃櫃,擺放成一個凹字型,中間有一臺辦公桌。我看了看櫃子裡的小提琴,看到玻璃櫃上放了一臺手按鈴,便按了一下。不一會兒,裡面走出來一個蓄小鬍子的小夥計。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小鬍子站在辦公桌後,禮貌地問我。

“I would like to see your manager,if he is available.”我用美語要求道。

“I am the manager Sir.”

“Oh!”

我有點尷尬地從錦囊中把琴盒掏出來,放在玻璃櫃上,打開蓋子,指著提琴用英國腔說:

“I have a violin here!”

“Yes,I can see that.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小鬍子站在原地不動,並沒有要過來看的意思。我只好斜斜地把琴盒掂起來,亮出底牌說:

“It says Joseph Guarnerius!”

“Yes,I can see that Sir, What can I do for you Sir.”

我暗暗罵了一聲:“該死!”脹紅了臉說:

“Could you come over to have a look and estimate a price for me?”(你能過來看看,估個價給我?)

小鬍子依舊站在原地不動,頭也不抬,一面翻閱桌子上的文件,一面閒閒隨口回答:

“Three hundred to four hundred pounds Sir. Anything else do you want to know?Sir.”(300鎊到400鎊,先生。您還想問什麼?)

“Oh, thanks,that’s it!”我的臉一下紅到耳根,“Thank you for your time.”我訕訕地收起了提琴,摸摸鼻子,沒有說再見,轉身推門而出。

站在開始飄毛毛雨的人行道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起了“仇英”,不禁莞爾一笑。

後記

我原封不動地把錦囊抱回了臺北,遵母親之囑,交給了頻頻進出上海的妹妹,託她將提琴物歸原主。近三十年後,這種被歸為School of Joseph Guarnerius(瓜內蕤厄思派)的提琴,依質量的優劣區分,價錢好的時候,最高可值三到四千英鎊。

羅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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