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栋雕梁,丝竹声声,四个妖娆的舞女舞得正酣。
座上没有男子,只有两个女子,竟看得目不转晴。
左手上一穿大红色的女子突地“扑哧”一笑:“淑真妹子,你都流口水了,这舞姬身上有的,难不成你还缺了?”
右手上一绿衫女子,被称为“淑真”的,正瞧那舞女瞧得痴迷,听红衣女子这样取笑,白了她一眼道:“魏姐姐,你可莫说我。你听她们唱的什么?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鸳鸯在动什么呢?红杏出墙想干什么?”
她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又凑到魏夫人面前,摸了摸她的脸,打趣道,“姐夫出去才没多久,你就这样想念他,你羞不羞?”
这叫淑真的女子,面容娇俏,因为饮了酒,更是面若桃花。她本是在取笑那魏夫人,却双眼似睁非睁,极尽媚态,充满诱惑。
2
一曲未了。
魏夫人暗暗叹口气,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她将一双玉手在几上敲了敲,正色道:“淑真,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常事,你此番就这样回了娘家,你那夫家能算了吗?”
朱淑真不屑道:“他当初娶我时,怎的又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魏夫人笑了笑,有点惆怅。
有才气的女子,大抵都做着这样的梦,她何尝不是。
她问:“那你今日寻我,又所谓何事?”
朱淑真低了头。
琥珀色的酒徜徉在透明的酒杯里,里面映出一个英俊的男子面孔。
他叫丁浩,前几日他信誓旦旦道:“淑真,我与你相公不同,此生此世,我绝不负你。”
有这句话,足矣。
她站起身来,将衣衫整理齐整,肃了妆容,对着魏夫人深深施礼。
魏夫人还之不迭:“我一直敬你才华横溢,与你情同姐妹,你若有事,知会一声即可,何必行此大礼?”
朱淑真沉吟道:“姐姐家大业大,姐夫又在朝为官,她日我若无处容身,万望姐姐收留一二。”
魏夫人愣了一愣,问她:“你父亲在这钱塘为官,家里又对你如珠如宝,你怎的会无容身之处?”
朱淑真思虑再三,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目光清澈,直视魏夫人:“妹子打算带一男子投奔姐姐。”
魏夫人惊呼道:“淑真,你尚未和离,竟在为另一个男子谋划私奔?”
朱淑真慢慢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既然求不得情投意合,又求不得一纸休书,我便是有了私情如何?便是私奔又如何?人生短暂,若不得一相爱之人,活着又如何?”
魏夫人捂着胸口,半天才缓过劲:“你如此谋划,那男子可知道?”
朱淑真即刻笑逐颜开道:“我与他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他必定会答应。待到元宵月圆之日,便是我们离家之时。”
3
从魏夫人处坐了小轿回家,朱淑真觉着连日来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家算是钱塘一带的大户,家里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胜景逼人。
在后门落了轿,她沿着桂堂、依绿堂、水阁、西楼,迤逦走向自己住的东园。
这样好的景致,以后怕是难得再见了。
朱淑真站在小桥之上,心里依依不舍。
她从小天资聪颖,跟着哥哥上家里的学堂,背起四书五经比哥哥还要强上许多。
恍惚记得小时候父母也以此为荣的,但等她谈婚论嫁之时,她明明更钟意能吟诗作赋的远房表哥丁浩,父母却为他选了同僚的儿子。
她道:“我绝不嫁此等俗吏。”
父亲道:“丁浩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你跟了他,如何营生?”
她道:“我跟着心爱的人,便是喝西北风,也是开心的。”
母亲却搂了她问:“那丁浩跟你一般心思?他也愿意跟你喝西北风?”
她不语了。
她还没问过呢,然则他曾经说过好男儿志在科考,想必是不愿意放弃前程的。
时隔不久,丁浩果真离了学堂,回去备考。
她依了父命,嫁于她的相公。
最初也是开心的,相公去浙西做官,她留在海宁,她写了词思念他:“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他感念她的心思,回信给她,也曾说娶了她是他的福气。
然而新鲜感过去,终究渐行渐远。
他是要当官的,终日拉帮结派,酒池肉林,除了升官发财再无它话。
她听说李易安在北地很是流行,想跟他说说,他不耐烦地鼓起眼睛:“女子无才便是德,天天读这些淫词荡诗有个屁用。”
她悲哀地发现,她跟他之间除了床笫之事,再无话可说。
她说,鸳鸯和鹭鸶,为什么要放在一个池子里呢,光看羽毛就不相配。
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直接问她:“谁是鸳鸯,谁是鹭鸶?谁跟谁不配?”
她性格强硬,一句软话不说。
他渐渐不落家,出入青楼妓馆。
她日日写自己的寂寥,写自己的空虚。
他更加愤怒,娶了小妾,在她面前饮酒作乐,出去做官,也带了小妾去,将她一人留在老家。
她于是愤而回了娘家。
至今半年,再没见过那人。
也好,也好,带了小妾去上任。
回忆往事,朱淑真深深叹息,若不是她回了娘家,又怎的能再遇到丁浩。
回来不过六日,她去酒馆里饮酒,便遇到了丁浩。
他终究没有作官,在学堂里做了教书先生。
还是那么好看,羽扇纶巾,面如冠玉。
他道:“淑真妹子,别来无恙?”
站在庭院之中,朱淑真笑了,兜兜转转,是她的终究跑不掉。
4
年关悄悄来了。
家里忙得一团乱,没人留意她。
朱淑真撇了丫头,换了衣衫,从后门匆匆跑了出去。
老远见到丁浩,她笑得像初初怀春的少女,飞奔而去。
丁浩小心翼翼四处望了:“可有人跟着?”
她道:“没有,我先出门,又乘的马车。”
丁浩放松了,携着她的手,道:“还是小心为妙。”
这是他们少时经常来玩儿的湖。
每年夏天的时候,湖面上莲叶田田,大的如伞,小的如盘,就那么平铺在水面上。丁浩和其他学堂里的哥哥们一起跳进湖里,偷几个莲蓬丢到岸上给她。她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像鱼儿一样从这边游到那边。丁浩看她吃得香甜,逗她道:“你若嫁给我,我天天让你吃这香甜的莲蓬。”
此时已经入冬,树叶萧条,湖面清冷。
丁浩道:“要下雨了,就在这亭子里呆着吧。”
朱淑真心里欢喜,扑到他怀里,搂着他脖子道:“咱们去一个没人去的地方,过两个人的快活日子,再不用这样躲躲藏藏,你说好不好。”
丁浩笑道:“咱们去哪儿?
朱淑真道:“去魏夫人家。她相公位居高官,可以接济咱们。”
丁浩笑不出了。
“如何生活?”
“我这些年也积攒了银两,你拿着去做个小本生意。”
“你可想过,这是伤风败俗之事,你从此就要受万人唾骂,成为荡妇?”
“那也好过同床异梦,独守空房。”
“你从此没有锦衣玉食,只能粗茶淡饭?”
“我受得了。”
“你与父母形同陌路,再无依靠?”
朱淑真沉吟半晌:“父母尚有哥哥,不会太伤心。”继而又对丁浩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愿意的。元宵佳节,咱们去看灯的时候离开,你说可好?”
丁浩低眉顺眼,看不出表情:“…… 好。”
6
他终究是没有来。
朱淑真在闹市的酒楼上,望着满街的花灯。
元宵节,只有这一天,家家户户允许女孩儿们无所顾忌走出家门,在街头玩耍。
她眼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得稀稀拉拉,又变得三三两两,终于空无一人。
她已经写好了让父母勿念的家书,她说她让父母蒙羞,要跟人私奔了。
她已经安排好退路,让魏姐姐接济。
她已经准备好银两,也带上了自己春夏秋冬的衣衫。
她甚至已经托人给她的相公送去口信,一别两宽,从此各生欢喜。
可是,他没有来。
她能面对所有的口诛笔伐,也不害怕被人指指点点,可是却无法忍受心爱的人就这么相弃。
她那个为官的相公可以,丁浩不可以。
心里的绝望如同野草一样无边无际生长,她突地想着那湖莲花水,碧波荡漾,清澈透明,真是一个好去处。
7
魏夫人终究没有等到朱淑真。
朱淑真投湖了,她倾心相待谋划私奔的男人,最后也没出现。她找人去打听,听说那男人一觉睡到天明,听到朱淑真投湖的噩梦,哭了三天三夜,之后照常去了学堂。
歌舞依旧,美酒当头。
只是座上再无那个笑意嫣然的娇俏姑娘。
她会做诗,能饮酒,画也画得很好。她一心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双人儿心相连。
魏夫人潸然泪下,走了也好,这世间哪里容得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