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姑嬸那一輩大多是從村裡走出來的,她們中有很多,至今仍然留在村裡。在我的記憶裡,她們的生活境況離我是遙遠的,我幾乎完全無法想象她們每天過著怎樣的日子。
直到去年過年回鄉,看見了久未蒙面的大娘。記憶裡的她遠比這俊俏水靈,如今卻是鬢角斑白,臉上滿是皺紋。許久未見,她激動得用手握著我,我只覺得那種粗糙感剌得我生疼。突然感嘆,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鄉村”這兩個字留在她們身上的印記。
如今在讀這本《她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天見面的場景,想起了那刻印在我腦海裡的女性形象,感到如此契合。閻連科將那個時代的女性形象,鄉村的女性形象刻畫得極為生動。她們也許是特屬於那個時代的,也許是特屬於鄉村的,也許是特屬於那個時代的鄉村。但我又突然感到,她們也許也存在於現在,存在於鄉村之外。
一、勞作
村裡的女性每天都要做些什麼?我們從電視中,從村裡的親友身上,總是或多或少能看出些圖景。她們總是戴著草帽卷著褲腿拿著鐮刀在田間,要麼就是穿著圍裙卷著衣袖拿著抹布在屋裡。就像閻連科在《她們》中所描寫的,“女性不僅要下田和男人一樣勞動出苦力,回到家她還有一份繁瑣無盡的家務在等著……”所以,在閻連科筆下,女人的勞動不叫勞動,而叫勞作,它代表的含義遠比勞動更為辛苦和煩瑣。
閻連科的母親就是一個典型的勞作者,生產隊翻地的時候她要跟著翻地,農忙收麥子的時候,她要大半夜起來收麥子,在酷烈的陽光下像牛一樣拉著石磙碾麥穗,在撣了藥的田間讓藥液毒腫了自己的手腳……即使在農閒的時候,她也要端起針線為一大家子老少爺們縫衣納鞋,或者急匆匆放下工具,趕在一家人前回到家中做一頓晚飯。
“宛若她們生而為女人,生而就該和男人一樣去幹‘男人的事’,並且絲毫不能丟棄‘生而為女人的事’。”這是千千萬萬女性的命運,在這命運中,她們迎接著辛勞,迎接著苦難,也迎接著衰老,迎接著疾病……當閻連科的母親終於因為過度操勞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那黝黑的臉、蒼老的面、乾涸的唇、渾濁的眼,正是命運留在女性身上的痕跡。
“勞作”,這似乎就是女性脫離不開的命運,無論是鄉野間種田的村婦,還是現代都市裡的白領,女性在努力謀生之餘,總還要兼顧著生活的瑣碎,洗衣做飯帶孩子……也許女性的天性如此,她們更細膩,更有耐心,更善於料理這些瑣事。但也正因為她們天性如此,這些漸漸成為了烙印在她們身上的標籤,和牽絆著她們的揮之不去的生活。
二、婚嫁
如果從故事的角度來看,《她們》這本書不像是一部喜劇,它的悲劇色彩似乎更濃一些,而這悲劇的來源,大多都是女性在婚嫁中的宿命。
閻連科三姑家有一個表姐,自小瞌睡比較多,原本都沒當做什麼大毛病,結果沒想到,就因為這瞌睡,竟然使她一輩子受了難。表姐原本嫁了一個人家,但日子沒過上一年,就因為時常瞌睡,而且叫也叫不醒,被婆家疑心是貪睡和偷懶,所以讓男人和她離了婚。
“被離婚”在當時的農村來說,對於女性可以算是奇恥大辱,尤其還是這樣一個讓人本就說不出口的由頭。所以表姐幾乎是拎著行李捲偷偷潛回來的。表姐回來後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想活了”。她最終沒有死成,但對於家人來說卻和死了沒什麼兩樣,她獨自一人嫁到了外村,甚至沒敢讓任何人知道她嫁到了哪。自此一去,冷暖自知,有家不能回。直到三姑去世也沒有任何音訊。
有人說婚姻能夠決定一個女人的命運,嫁給什麼樣的人,往往決定著女人將獲得怎樣的人生。在人們對於婚姻的觀念還十分保守,對於女性的忠貞還有太多要求的時候,更驗證了這句話的準確性。她們被認為是依附於男性的,不配有自己的墓塚,甚至不配有自己的姓名。她們不能回葬在自己的祖墳裡,而只能陪葬在夫家的祖墳裡,然後被夫家的後代輕視,又被自家老小所遺忘。“一切皆源於她們是女人或者女性,尤其是鄉村的女人和女性。”
三、母性
如果僅僅是為了女性“申冤”,把女性置於人世的底端,去控訴女性的悲慘,那麼《她們》這本書也許是不值得一讀的。現如今有太多的女性,她們雖仍陷身在勞作與婚姻的困境裡,卻早已懂得了如何活得獨立而精彩。但無論時代怎樣變,身份怎樣變,不變的是她們身上的“母性”,甘於犧牲與奉獻,去成全整個家庭。而這才是《她們》這本書所表達的核心。
《她們》這本書裡的每個女性,似乎都有這樣的特性。但閻連科描繪最多的,要數他的姐姐,尤其是他的二姐,他幾乎用了六節來寫這個女人。寫這個女人的犧牲,以及因他而改變的命運。
二姐的確是犧牲很大的那個,可以說如果沒有她的犧牲,也許也難有閻連科的今天。作為一個想逃離鄉村的鄉村姑娘,考學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在當時他們所生活的地方,農村戶口的學生想要被高中錄取,既要看分數,又要看大隊和學校的推薦。不巧的是,當時姐弟二人,只能獲得一個推薦名額。
時下,父母、姐姐身體狀況都不好,姐弟二人必須有一個要留在家裡種地賺工分,為家裡分擔。所以幾乎可以確定的是,這次上學的機會,就是命運的分界線。是自此留在鄉村,一輩子灰頭土臉,辛苦勞作,還是藉著升學的梯子,一步步攀爬出這片土地,從此享受不一樣的人生,這對於姐弟兩人來說,就是一念之間的選擇。而在這一念之間,二姐選擇了放棄,把活得更好的機會讓給了弟弟。這似乎是讓閻連科太過難忘的一段往事,所以他在《我與父輩》中寫,在《她們》中又寫,寫來寫去都繞不開感激與感嘆。把一眼望不到頭的好讓給別人,把一眼望得到頭的壞留給自己,這也許不見得是女性的專屬,但卻總髮生在女性身上。
閻連科筆下“好命”的女性不多,但除了女性的角色所賦予的勞作的艱辛、社會的偏見造就的婚姻的難之外,更多的是源自於女性天生的“母性”,她們的溫柔善良,她們的胸懷與愛,這讓她們活著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活。
她們總是悄無聲息地在難題中週轉,犧牲自己,去給整個家周全。如今讀罷《她們》,再去想當時與大娘的相聚,那觸動我的,也許正是她的身上所流露出來的堅韌與滄桑吧。我總也忘不了大娘滿是老繭的手附在我手上的感覺,似乎這堅硬的皮肉,正是歲月的艱辛磨出來的殼,她們需要在這殼裡,才能隱匿起作為女性的柔弱,然後像漢子一樣,把自己全身心地奉獻給土地和生活。
我不知道脫離了鄉村的背景和時代的背景,現在還能否找到和作品裡百分之百相似的女性了,但我總覺得,現如今即使脫離了鄉村的背景,在我的母親、姑嬸、身邊萬萬千千的女性身上,仍能看見這些女性的影子,無論是勞作的艱辛、婚嫁的審慎,還是在面臨大事大難面前,表現出來的勇敢與犧牲,它們從來都未曾遠離過女性,並在女性身上一代一代傳承至今。這是女性千百年來的命數,而當這部作品把這命數記錄下來的時候,我看到的是它背後的榮光與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