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前,莊子在《逍遙遊》裡寫“逍遙”,說是北冰洋裡有一條大魚,想要遷徙到南冰洋,於是變成了一隻大鳥,飛了過去。大鳥起飛的時候,激盪起的浪花有三千里,憑藉自下而上的大旋風升到了九萬里的高空,比U2飛機飛得高多了。
一千多年前,李白在《上李邕》裡表示:我就是那隻大鳥。話說李邕可是唐代的大書法家,而且文章寫得很好,仕途也不錯,跟宰相李適之是鐵哥們,更關鍵的李邕還是當時的大明星,史載李邕“人間素有聲稱,後進不識,京洛阡陌聚觀,以為古人。或傳眉目有異,衣冠望風,尋訪門巷。”意思是說,李邕出行,大城市年輕的粉絲們都擠滿道路兩旁,紛紛圍觀。狗仔隊們聽說李邕長相奇特,常常在他家門口蹲守,希望抓拍幾張照片,好爆個猛料。
這樣的人物,想走“干謁”道路的李白自然希望拉一拉關係,混個臉熟。唐玄宗開元七年至九年,李邕在重慶當市長期間,年輕的李白多方打點,終於來到李邕的辦公室。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啊,李白心想必須好好表現,於是高談闊論,暢談國家大事,縱論王侯霸業。一番慷慨激揚之後,正等著李邕大加讚賞,說不定還能封個一官半職。誰知事與願違,李邕覺得李白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在這裡胡言亂語,非常輕蔑地將他打發出去。李白的自尊心受到強烈的傷害,既失望又不滿,走就走,但是嘴上不能吃虧,於是贈給李邕一首態度很不客氣的詩:
上李邕
唐·李白
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恆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別以為你是明星我就不敢懟你。李白這詩的意思很明確,雖然你名滿天下,但是我李白將來肯定比你名氣更大,總有一天,我會像那翱翔九萬里高空的大鵬鳥一樣,飛黃騰達,就算偶爾混得差一點兒,也能掀起三千里的大風大浪,影響力比你現在強得多。世人聽到我李白非同尋常的言論,都以為我在吹牛而冷嘲熱諷,沒想到你李邕也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見識,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孔子尚且說:“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你李邕難道比孔聖人還高明?千萬不要看不起男子漢大丈夫年輕的時候,否則你會後悔的。
李白《上李邕》的後兩句對李邕既是揄揶,又是諷刺,也是對李邕輕慢態度的回敬,態度相當桀驁,一點兒面子都不給,由此可見李白傲岸不屈的性格。“不屈己、不幹人”,笑傲權貴,平交王侯,可謂李白的真正本色,也是李白平生難能可貴的精神。
李白雖然渴望功名,但是他並不趨炎附勢、迷戀富貴、醉心權術,他也絕不自輕自賤、搖尾乞憐、甘心跪舔,當然,他也更不可能厚顏無恥、腹黑心惡、不擇手段地損人利己。李白一生光明磊落、坦蕩襟懷、凜然正氣,不諂媚、不欺凌,雖然李白的詩沒有多少“憂國憂民”的內容,但是他確實活成了一個大寫的“人”,所以,李白的歷史評論才被冠以“偉大”二字。
當然,現在有人以譁眾取寵、標新立異為能,拿李白的自薦信《與韓荊州書》說事兒,非把李白也拉進拍馬屁之列。李白雖然看似狂傲,但其實李白並不像今天的某些憤青一樣,認為反權威就是正義,就是個性,就是光榮。李白骨子裡是尊重禮法的,但又對現實中的一些披著禮法外衣的勾當不滿,所以才要口出狂言,放浪形骸,以疏解心中的憤懣。這樣的李白,註定是不得志的。
千百年來,李白的知音只有一個,那就是同樣被稱為偉大詩人的杜甫。中國詩歌史被稱為偉大詩人的只有四個人:屈原、陶潛、李白、杜甫。屈原、陶潛都生活在李白之前,自然沒辦法做李白的知音。所幸中國最偉大的兩位詩人李白杜甫生活在同一時代。杜甫在《不見》中說: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這是杜甫贈給李白最好的一首詩,也是杜甫贈給李白最後一首詩,因為這首詩寫於唐肅宗上元二年,次年李白就去世了。杜甫這首詩可以說是對李白的蓋棺定論,其中“佯狂真可哀”的“佯”字,道出了李白一生的精髓。不喜歡李白的人,說他狂傲自大,缺乏政治頭腦,不是當宰相的料;喜歡李白的人,說他瀟灑浪漫,才華橫溢,如同太白精星下凡。但是,只有杜甫道出了精髓,李白的“狂”並不是他的本性,都是他迫不得已裝給世人看的,而且這種“裝”,是極其悲哀的。
不能理解李白的佯狂,就不能理解為什麼青年李白在面見高官明星雙重身份的李邕時要激情演講,更不能理解李白在被冷待後的強烈反應,寫下這首《上李邕》。一個“上”字,多麼客氣,多麼禮貌,但是內容卻不是阿諛奉承,而是對等原則。
曾經網上有一句流行語:你咋不上天啊,用於調侃那些愛吹牛的人。有人驚奇地發現,李白是“咋不上天”的鼻祖,證據就是李白的這首《上李邕》。
所以,你咋不上天啊,用古詩怎麼說?自然就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在這種語境下,暗含譏諷之意。但是,年輕人怎麼能沒點兒志向呢?寧可自詡,不可自卑。寧可氣盛,不可佛系。得過且過,自我麻木,並不是年輕人應取的態度。而應該像李白一樣高呼: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且來自詡:
醉中自詡
顏亭月
我本李謫仙,風流萬古前。
長安仍不見,酌月醉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