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引子
越州山陰,魚米之鄉。
鮮鯽食絲膾,香芹碧澗羹,紹酒萬里香,真真是一席流動的盛宴。
陸務觀生於此地的藏書世家,名門之後。
作為家中的三子,上既有長兄撐起光耀門庭的重擔,下亦無傳宗接代的緊迫任務。
更兼在本地過慣了物阜民豐的好日子,養了一副整日裡讀閒書逛茶樓,無心功名的紈絝弟子習性。
浪蕩遊獵,陸三公子的大名,整個越州無人不曉。為此,沒少被老太太用小竹鞭敲打。
“昨日去書房,今日去書房,全然不見你蹤影!”老太太拄著柺杖,纏著小腳。
因怒火攻心竟健步如飛。舉起柺杖就向陸務觀戳去:“已近而立之年,仍未得一功名,簡直丟盡了列祖列宗的臉面!”
還沒等老太太開始細數各位叔叔伯伯少年得志的英雄史,陸務觀一邊躲閃一邊嬉皮笑臉地提起了要求:“夫子言,男有室,女有家。
兩位哥哥束髮之年皆已成家,故無浮躁之氣,學大藝而履大節。
不如......趕緊給我娶個媳婦吧,我也打光棍太久了。”
“你!”老太太一時氣結,怔在原地。
只聽得他留在風中的一長串笑聲,“我,陸務觀。
登徒浪子,無功無名,遊手好閒,臭名遠揚。哪個世家女子肯跟了我?”
他是明白的。
他的明白是一個聰明人失望至極後的明白。
國運式微,奸佞當道,有心力挽狂瀾,恐是凶多吉少。他未求功名,是不想太早踏上這條不歸之路。
02
但這個快樂閒人的日子還是很快走到了盡頭。
老太太著實對他的放浪形骸看不過眼,遣他去蜀中接表妹唐婉兒回山陰。
“家中非無小廝差遣,何苦派我來著?”明知老太太是試煉自己,這一程避無可避,這位陸三公子還是決定垂死掙扎一下。
“你舅母前些日子歿了,你舅舅和婉兒都哀慟過度。蜀地瘴氣重,你表妹自幼體質虛寒,弱不禁風。
我和你舅舅都有意接她回山陰,好好休養。這件事交給下人,我不放心。”
一時,廳內的空氣有些沉重。
陸務觀垂頭應允,心中卻虛虛實實地憶起一些童年和表妹玩樂的光景來。
表妹婉兒小自己八歲,從小就出落的俏麗活潑、聰穎過人。
老太太疼愛至極,連蒙學都是讓她和家中的兄弟們一起上的。
婉兒十歲那年,舅舅去蜀中做官,臨別時皺巴著臉孔,抱著自己哇哇痛哭的音容猶在,這一去,也有十年的光景了。
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十年後再見,不知是何滋味。
03
唐婉兒是我的主人,我是她養的一隻貓。
貓是沒有名姓的,不過是人喚什麼便應什麼罷了。
因此,夫人丫頭們喊著我“狸奴”,我也欣然走向她們,喵嗚地叫著,討些吃食果腹。
只是這乞討生涯並不總是順暢。這不,因為我“喵嗚”的不合頑童心意,左腳被孩子用石塊砸傷了。
但,只有她,輕柔地抱我在膝頭,用膏藥為我擦拭傷口,澄淨如水的眼底閃爍著善良的歡喜:“你這小貓咪,張牙舞爪的。
這身灰銀色毛皮真像塊好綢緞,你得配上一個頂頂好聽的名字。嗯......叫嘯碧煙,好不好。”
“喵~”(好)
從此,我有了主人。我重視她,猶如我的生命。
主人是位官宦家的小姐,知書達理,手不釋卷。
我愛蹲坐在窗臺上,聽她誦讀那些玄奧的古文,和她創作的美好的詩句。她的文字裡,有千年河山、萬里疆原。
她既是這麼嚮往外面的世界,卻囿於閨閣一方天地,足不出戶。
我知道,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了。
貓,往來於死生兩界,潛藏於顛倒的晝夜。
只稍加修煉,便可有其他精怪數倍的修為。我本是一隻普通的狸貓,是主人的修性將我點化。
在功力漸長的同時,也無奈的目睹主人被病魔慢慢吞噬,而自己淺薄的修為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終於,在那個日光和暖的春日午後。
我感受到沐浴在陽光下的主人,身體漸漸冰冷,她彷彿在做著好夢,嘴角幸福地上翹。
我痛苦的近乎發狂,即使用性命交換也在所不惜。
我向地宮來收魂的使者祈求,希望能達成這筆交易。
那個叫銀雀的使者輕蔑一笑。
如雕刻般俊美的容顏下透露著冰封的寒意:“貓妖,你這點修為加上你這淺短的壽命,連只老鼠都救不活,還妄想在閻王簿上添幾筆嗎?”
“我有名字,我叫嘯碧煙。”聲音因為隱忍著哭泣而變得嘶啞:“我知道自己的修為遠遠不夠。
銀雀大人,若你能幫我留住唐婉兒小姐,我願用餘生的修為報答大人。”
我的話並沒有使銀雀停止手上收魂的動作。
他的聲音卻柔和了下來:“生死由命,我見過太多妄想逆天而為的,下場都不會很好。”
眼看小姐的魂魄即將被打散,我不顧一切地上前抱著她,試圖用自己的靈力阻擋。不閃不躲的遭到銀雀法力重重一擊。
“你!”銀雀猛地收回法力,上前查看我的傷勢。
“沒死。”
推開銀雀搭在我心脈上骨節分明的大手,我慢慢撐起身體,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眼神堅定地直視著使者的雙眸:“求大人成全。”
銀雀欲言又止的長嘆一聲:“我不答應你,是在幫你。”
“沒有小姐的恩惠,便不會有我的今天。
如若大人不肯相助,嘯碧煙今日死志已明。”
銀雀的眼神裡彷彿閃動著未說出口的千言萬語,但他還是給我指了一條萬不得已之路:附身於主人的本體,以保她肉身不腐。
同時,附身於人,相當於有半個人身共同修煉,可使功力大為增長。
這樣,不消數年,我就可以有數百年的修為力,到時候就能召喚主人遊蕩的魂靈回到身體。
我千恩萬謝地領了計策,還得到了銀雀無奈的告誡:“傻貓,情字無解,看透,方能成仙。”
我倔強地一撇嘴:“大人看透了,何故未成仙?”
銀雀苦笑一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縹緲的身影消失在霧靄盡頭。
於是,我變成了唐婉兒。府上那隻小姐鍾愛的灰銀色小貓,也從此消失了。
04
陸三公子歷經千辛萬苦出現在舅舅和表妹唐婉兒面前時,真好似乞丐一般,身無分文。
衣衫襤褸,差點沒給大管家轟出去。重逢的喜悅完完全全變成了驚嚇。
“我的好外甥,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模樣?車馬呢?僕從呢?”
由於陸務觀裝束和行為的槽點實在太多,這個做舅舅的竟不知該從何問起。
說到這車馬還有僕從,陸務觀不禁悲從中來,陷入了對往事追憶:
越州啟程之初,錦衣貂裘,金銀滿懷。
那時他只想著一件事,吃。
既然出來一趟不容易,就得遍尋未曾嘗過的奇珍美味。什麼三尺長的龍蝦,四隻蹄兒的野山豬;
天上飛的,水裡遊的,架上烤的,湯裡嗦的…...無不被他一網打盡。
住,為了最好的旅店上好的房間,哪怕是星夜兼程。
由於奢侈靡費,招搖過市,很快就成為了劫匪盜賊眼中的大肥羊,一騙二偷三搶,金銀細軟被搜刮一空。
最後,為了到達目的地。車抵了,馬當了,幾個小廝還被扣在小旅館裡打工抵住宿費呢!
想到這裡,陸務觀尷尬地乾咳了幾聲:“路遇歹人,被劫去了。”
“你在何處被劫?我馬上派人去報官,這些匪賊真的是越來越猖狂了。”
舅舅看著侄子的狼狽,心中分恨難平,這反讓陸三公子慌了手腳:“不勞舅舅費心,我那幾個僕人差人去接了,那些錢財身外之物,沒了就沒了。”
而且這事正要計較起來,真叫人顏面無存。
清脆的聲音打破了舅甥兩人相顧無言的冷場:“陸公子喝茶。”
纖細的玉手將一杯上好的雀舌輕奉。其葉瑩薄,枝條舒展,如玉之在璞,表裡昭澈。
“果真好茶!”陸務觀淺啜一口,低聲驚歎道。
“什麼公子,他是你三哥。”
舅舅一邊責怪著表妹的無禮,一邊侷促的向他的外甥解釋:“婉兒身子骨不好,半年前得了場怪病。
修養好後,記性卻大不如前了,好多人事也記不清。這次回老太太身邊,有失了禮的,還要你這個做哥哥的多多提點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陸務觀頻頻點頭。
他上下打量著美麗的表妹,模樣兒出落得更周正了,又正值桃李年華,杏眼桃腮,清麗脫俗。
只是那音容雖與幼時相仿,美麗的眼睛裡卻有著全然陌生的疏離。
05
帶著這個表妹回山陰的旅程要比來時順利。
一是舅舅以防萬一,配了好幾個孔武有力的武師保護;二是陸務觀不想讓表妹在長途中委屈辛苦,自己行事謹慎了許多。
即便如此,陸三公子紈絝子弟的人設還是在表妹面前暴露無遺,鬧了不少笑話。
譬如不會套馬車、重度路痴、不會議價的冤大頭…...
“三哥,素霜鎮和七寶鎮相隔數十里。
咱們辰時出發還來得及在傍晚趕到,您可好,睡到了午時。”
唐婉兒滿臉黑線地用手指敲擊著桌面上的地圖,這個哥哥不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賴床了。
陸務觀強裝鎮定:“啊,那我們再在素霜鎮上休息一日可好?
我聽店家說,鎮上有家戲班子唱曲兒是極好的,咱們今晚去聽聽?”
唐婉兒在心中長嘆一聲,揉了揉發痛的額角:唉,湊合過吧,還能換人咋滴?
這一路下來,光戲曲就聽了幾個本子。唐婉兒雖感無奈,但以她的涵養也發現了,這個三哥雖貪圖享樂卻並非不學無術之徒。
詩文掌故、世情風俗、文史考辨…...皆能脫口成誦,文思飛揚。
旅程因為陸三公子的拖延症,被生生拉長了兩個月。
趕路的辛苦,也因為他的任性,變成了遊山玩水的悠閒。遊至盡興,常聽得他擊節而歌,搖頭晃腦:“蜀江春水千帆落,禹廟空山百草香......”
更重要的是,到達山陰時,這對錶兄妹已由生疏變得無話不談。
06
裝成大小姐的日子並不舒服,畢竟我本是一隻悠遊自在的貓妖。
在陸府,一言一行均需符合禮儀尺度,唯恐被旁人恥笑了去。
只有,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才有一些快樂和自由。
“婉兒,喝藥了。”三哥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盅湯藥,向後院走來。
又是喝藥,我蹙起了眉頭。這奇苦無比的東西,多看一眼都嫌,我得想個法子偷偷把它倒了。
正胡思亂想著,三哥已經在我身旁坐下,玉勺輕輕攪動著湯藥使其冷卻。
“張嘴。”勺子伸到了面前。“三哥,你把藥放下吧,我等會兒自己喝。”我諂媚地眨巴了幾下眼睛。
“我還不知道你。聽話。”
見裝可憐無效,我只得聽天由命地閉上了眼睛,鼓起勇氣長大了嘴巴,“啊~”
“唔?”入口芬芳撲鼻,竟無苦味,嘴裡多了一個馥郁清甜的小圓球。“
吧唧吧唧”簡直人間至味啊,我幸福地咀嚼著:“三哥,這是什麼?真好吃。”
睜眼,正對上了他笑意盈盈的眼睛。
“李嬤嬤告訴我,你不愛苦味,我就偷偷把藥都倒了。然後差人特意給你做的,桂花蜜釀櫻桃。”
“好吃好吃,我還要。”
“小饞貓,下次再想吃,就得乖乖喝藥了。”
貓......聽到這個字時,我有些恍惚。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不是你真的表妹,還會這般對我好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