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民元教育系统漏列中医事件”、1929年“废除旧医案”和1950年《改造旧医实施步骤草案》是中国近代史上公认的三次中西医大论战。此次的新冠肺炎疫情再度激起“中西医之争”。中国戏曲学院副教授孙焘认为,在医学技术层面之下,争论还折射着更深层的文化观念差异。但无论我们从什么角度接触中西医和看待其文化背景,都要破除迷信——不论是对不加审视的“传统文化”的迷信,还是对教条化的“科学”的迷信。
原文 :《文化反思中西医之争》
作者 |中国戏曲学院国际文化交流系副教授 孙焘
图片 |网络
不要混淆“科学”与“合理”
否定中医的理由集中于“不科学”。问题不在中医究竟有没有“科学依据”,而在“科学依据”是否应垄断评判标准。日常语言也常有“你这做法不科学”的表达,不是说不符合自然科学的方法和结论,而是说这做法不可行、不合理。“是否科学”实际要表达的意思是“是否合理”。
那么,“科学”能等同于“合理”吗?若用“科学”这个概念的原本意思,恐怕不能。谁也不能说在近代科学出现于欧洲之前,人类的想法和做法从来没有合理过。也不能说在近代科学出现之后,实践中就只有这一种“合理”。而且即便在科学领域之内,其方法和结论也在不断分化和变革中。
做科研的学者和许多从事临床治疗的西医医生并不轻易否定中医学,部分地因为他们在长期的专业训练中形成的“科学精神”:只说证据能支持的话,对自己研究范围之外的事物保持审慎。我们也看到一些并不从事科研或临床工作的“科普作家”,听说过“双盲实验”“安慰剂效应”等易懂的概念,知道医书里记载有蝙蝠粪便这类耸听的药材,就攘臂上手“反伪科学”了。
以科学的态度去审视一个事物,先要了解其全貌。诸多“反中医”文章以庸医误人的案例或怪异骇人的偏方去指涉中医的全貌,这是以偏概全的做法。以偏概全不是科学的方法,无视科学的边界去断言其研究范围之外的事物也违背了科学的精神。
背离科学的方法和精神,或出于对近代自然科学的迷信。所谓迷信,不必是某种“信”的内容,而应是一种“信”的方式,比如:执“科学结论”对尚未认真研究过的事物或领域作整体论断,不承认有科技控制能力之外的事情,等等。
“合理”也分理论层面和实践层面。质疑中医的人倾向于将其无法否认的治愈效果归为心理暗示。这虽是以偏概全,但中医的确不排斥心理效应,心主喜、肝主怒、脾主思、肺主悲、肾主恐,“情志”是重要的诊疗因素。
心理效应被视作对实验室科学研究的干扰,但如果安慰剂会增强人的求生意志,若在生死一线间起决定作用,是否要采用呢?但凡进过手术室的人,都会给出跟登台演讲、键盘作文的人不同的回答。此次抗疫中,重症患者的意志力是关键性的疗愈因素。“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其实也是西医的座右铭。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中医有时又被冠以“伪科学”,因为部分中医从业者也持有“科学即合理”的观念,硬要把“阴阳”“虚实”跟一些貌似相关的科学名词捏在一起,欲以证明“中医是科学的”。这是走不通的道路。
靠什么选择,凭什么相信
传统中医不属于近代科学的范畴,但是否有其“合理”呢?在近来的疫情中,西医有其无能为力的表现,尤其在涉及个体免疫力、自愈力和体质差异等方面,中医并非没有优势。据说中医方剂有明显的防疫效果,但最激烈的争议倒不在其实践效果,而是在观念上能否让人相信其合理。
关键在“相信”。在科学话语被当作尺度时,中医只能诉诸相信。有人会说“我信中医”,却没人说“我信西医”,因为大家都默认西医的知识体系是可靠的,不存在“信还是不信”的选项。一个人被用草药不明就里地治好了病,可能仍然心存惴惴——他或许记得有“科普文”指出中药方剂里的物质有毒,尽管那些文章几乎不提诸如用量、疗程这些涉及剂量的细节。
“信还是不信”,这不是靠罗列事实能解决的争议。信念基于思想,而中国传统医学与基于近代科学的西医学确有思想观念的分歧。
西医的思维方式基于身心二分的哲学传统,将“身”拆分为组织、细胞、蛋白质、基因等物质对象和转氨酶、血糖等物质指标,追求不断增强对物质对象的精确认识和人为控制。一个人生病了,可能因为体内有细菌、病毒、癌细胞或者其他。治病的思路是把这些不良的物质实体精确定位,然后用药物、激光、手术刀等人工手段把它们清除。这跟现代社会“精确识别、精准打击”的管理思路一致。美军能用精确制导炸弹干净漂亮地打击恐怖分子的军事目标,却对隐匿在平民中的敌人束手无策。
中医更仰赖每个生命体的自组织能力,方剂和针灸都旨在激活和加强生命本有的免疫和自愈能力,并把积累的经验凝固在其理论和操作体系中。这种思路擅长的不是定义和消灭恶人(病原体、癌细胞等),而是改变小环境,使恶人干不成坏事。对付隐藏在平民当中的恐怖分子,重在体察平民的恐惧和虚弱,使其不被裹挟。质疑中医的人说,无法分辨一次疗愈是出于中医的疗效还是人体的自愈。这种说法预设了治疗与生命力的割裂以至对立。飞速发展的科技医学固然伟大,但对积累了亿万年的免疫、自愈和演化还是要有所敬畏。此次大疫也是一个警醒。
两种思路各有擅长。身体里有些病灶和社会里某些人的侵犯性破坏性很像,就应该外力介入,严密追踪,果断处理。但若身体的自发调节机制能更好解决问题,就要着重去改善其内部关系和环境(所谓“元气”),即便还有一些极端分子继续存在,但已经“不成气候”了。人体内有些致病菌、肿瘤无需赶尽杀绝,以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可言说”的高妙与困境
不过,专精于研究物质实体的西医有其难以企及的优势:一个强大的学术共同体,一个可积累可交流的知识体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全世界的水分子都是一样的。
不论日本还是巴西的实验室研究出来的最新成果,一旦公布于权威期刊,全球的医疗界都能了解和应用。病理检测的基本数据,有些连护士和久病成医的患者也能看懂。系统化的知识和数据让诊疗保持在一个稳定可控的水平上,专业交流还能让全领域的平均水准稳步提高,现今不能解释的现象或许日后就能解释。
相对而言,传统中医的实践和理论都更支持个别化诊治。一物一太极,每个人,包括患者和医生,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整体。待解决的问题也是高度差异化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人要摸索自己独有的模式并愈加精熟,所以“老中医”貌似更可靠。但这个特点让“可重复”“可证伪”和“可交流”变得困难,虽然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张医生说的“气血”未必是王医生理解的意思,是阴虚还是内热,弦脉还是紧脉,不仅难以定量,有时连定性都有争议。即便药方里没有像马兜铃酸这种“有毒物质”,但只要医生的判断出现方向性错误,寻常药物一样害人不浅。《红楼梦》里的把怀孕当作气血瘀滞,把治病搞成打胎,可不仅是小说家的杜撰。
不仅中医,中国传统的手工艺、厨艺、武术、艺术等等也往往存在类似问题。“成不成气候”跟“火候”“分寸”“元气”“水土”一样是中国特有的意象化术语,高度依赖语境和“悟性”,难用实验数据验证。同样的菜谱,不同厨师做出不同口味;同样的曲谱,每个乐师各有发挥,甚至同款的乐器都各各不同——中国传统音乐因此不能像交响乐队那样成规模合奏。情境千变万化,人要依靠生命的敏锐体验给出个别化的、创造性的应对。庖丁解牛的技艺、兵不厌诈的战术、出奇制胜的医案让人拍案叫绝。“说不清楚”在理想状态是“妙不可言”,但流于平庸则文过饰丑。不世出的高手被传为神话,提高平均水准却不能只靠讲故事。意象化的概念体系要由扎实的技艺训练去承载。技艺唯恐失传,更怕“道”“气”等词语被各路“大师”用作蒙混的话术。
“说不清楚”制约着积累和传播,体现着传统文化的困境。“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固能成就精绝的艺术,但难免“人在政举,人亡政息”之忧。即便有师徒传承,“非其人不传”的高成本传递也让“拿手绝活”难以积累,更谈不上支持一个稳定的商业模式去推广普及。这种局面遭遇到来自近代工业化的整齐划一式管理就更为严重,强立标准则风雨飘零,一拥而上又会泥沙俱下。在突出差异化的后工业时代,中医能否因大数据技术和商业创新而重显生机?不敢预测,留个想象空间吧。
或许在热衷论战的双方看来,本文并没有立场鲜明地去批判或者捍卫中医。但要如实了解那些关涉身心的技术,反思文化的特点,首先要摒弃非此即彼、非“粉”即“黑”的“站队思维”,了解其各自的局限和优势。非此即彼往往出于迷信盲从,无论我们从什么角度接触中西医和看待其文化背景,都要破除迷信——不论是对不加审视的“传统文化”的迷信,还是对教条化的“科学”的迷信。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02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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