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開始守寡,她最懂得一輩子有多長


我小的時候常聽奶奶唸叨,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爺爺是被“老變”打死的,爺爺出門的時候被“老變”抓住,本意是要搶劫一些錢財,爺爺身無分文,惱火的“老變”順手撿了根劈開的木柴狠狠抽打爺爺,不僅把爺爺打得皮開肉綻,木柴上的木刺還扎進肉裡。 被打完丟開的爺爺好不容易回到家,因紮在肉裡的木刺太多,挑也挑不出,傷口化膿越來越重,加上被打後受驚嚇過度,拖了個把月就送了命。

爺爺去世的時候,才19歲的奶奶正懷著身孕,幾個月後生下了爺爺的遺腹女兒,從此開始守寡的日子。哪知道唯一的女兒也在四五歲時生病夭折。奶奶一生守寡,與婆婆和小叔子一家一起生活。我的父親就是奶奶小叔子家的長子,過繼給奶奶當了兒子。

我七八歲前都是跟奶奶在一起的,晚上摸著奶奶乾癟的奶頭,聽她重複一遍又一遍的故事,那時的我把奶奶寂寞的傾訴只當故事聽,根本不懂得她心裡的悲哀,也一直不懂讓她恐懼而憤恨的“老變”是什麼人。

直到前些年我又想起奶奶的故事,才認真查了一下那個年代華北地區的歷史記事。按照奶奶的年齡往回推算,她19歲的時候是1942年,正是日本侵略者在華北平原瘋狂實施大掃蕩的時期,在喪心病狂的“三光”政策下,無數老百姓死在他們的屠刀下。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燒殺搶掠隨時伴隨在老百姓的生活裡,被欺凌麻木的老百姓甚至還沒清楚霸凌者是誰就慘死在其屠刀下。

奶奶是裹過腳的小腳女人,本身個子就矮小,估計她的身高也就不足1.55米吧(記憶中我上小學5年級的時候已經跟奶奶一樣高),腳也小,又生生被裹成錐子型,只有大拇腳趾是伸直的,其它四個腳趾都順次折壓在腳底,整個腳像一把小巧的榔頭。奶奶的一生就承壓在這雙被嚴重摧殘的小腳上。

奶奶雖然一生無兒女,卻在撫養過繼兒子的同時又幫著小叔子(我的親爺爺)一家養大6個子女,隨後又替我的母親養大我和哥哥,直到她73歲去世,把一生的愛都傾注在她撫育的兒孫身上。

奶奶的一生不缺付出的愛,但是卻沒有得到多少愛。奶奶17歲時(過去的華北農村都是按照虛齡計算的,實齡應該是16歲)嫁給爺爺,而爺爺並不喜歡這個子矮、頭髮黃的妻子。在那個婚姻要遵照父母之命的年代,爺爺必須要認命,奶奶也要承受不被丈夫喜歡的卑微。儘管如此,這不美滿的婚姻也才只維持了不到三年。爺爺去世後,奶奶的婆家和孃家都不允許她改嫁,從此,她開始了漫長的寡婦人生。

如果真有命理一說,也許奶奶真是命不好的女人吧。奶奶辛辛苦苦把我父親養大成人,到了他該成家立業的年齡,奶奶的孃家長輩特意物色本家的侄女給她當了兒媳婦(也就是我媽媽),以便讓這位親上加親的兒媳能夠好好照顧她。然而沒想到的是,這婆媳兩個絞到一家過日子後卻完全無法融合,結婚不久就與奶奶分家。

強勢的媽媽一輩子與奶奶不睦,婆媳矛盾這個恆古不變的話題各家不同,又大體相似吧。我無法判斷她們婆媳之間誰是誰非,只是我小時候感受到的盡是奶奶小心翼翼地默默打理著自己的生活,盡心盡力照顧我和哥哥。

聽奶奶說過去的日子太窮了,她和我父母分家後,連必要的餐具都不夠,沒有菜刀,做飯就用剪刀剪蔥花。在中國改革開放時,我已經七八歲,對那時農村的清苦生活已經有了深刻記憶,別說更早的過去了。比這更辛苦的事情還有多少?奶奶是怎麼應付過來的?

我和哥哥童年記憶裡的溫暖都來自於奶奶,而來自於父母的記憶更多的是時不時就會爆發的吵鬧,父親的暴躁、母親的暴躁,常年不斷的盤碗崩碎聲、怒罵聲、哭嚎聲。奶奶總是戰戰兢兢地躲在角落,似乎每一次“戰爭”她都是禍端,而其實又跟她沒關係。對於一個無兒無女無至親的小老太太,一個完全的弱者,在脾氣暴躁的兒子兒媳面前,她除了戰戰兢兢地給自己討一點生活空間,又能與對誰對抗呢?

母親一輩子沒有對奶奶稱呼過“媽”,也很少說話。奶奶年老後雖然和我父母一起生活了,但是母親也沒有給奶奶一點溫暖的言詞,除了做著奶奶的飯之外,幾乎再無其他交集。

我的記憶裡,奶奶總是穿著那件老式大襟的衣服,大襠的老棉褲,褲腳扎著綁腿,一雙尖尖的小腳,小小的身軀,梳得光光的頭髮在腦後扎著一個老式的髮髻,總是默默的,儘量不打擾別人的生活下,小心翼翼的生活。奶奶給我和哥哥的童年滿滿都是她的愛,她的孃家人偶爾來看她時帶的一點吃食,她也都留給我們。而我卻完全不懂她的艱難。奶奶的隱忍力到底又多強?當我人到中年,有了四十多年的人生經歷後對奶奶一輩子的隱忍才有了淺淺的認識。

我中學剛畢業的那年夏天,給奶奶做了一身純棉的黑底碎花涼衫,奶奶高興地整日穿著,坐在門口的青石板上,逢人便說:這是我孫女給我做的!家人對她的一點關愛,竟讓她如此欣喜和滿足。可惜,她有生裡,我能為她做的太少太少。

北方農村的冬天很冷,這是我對家鄉最深刻的記憶,是被凍怕了的記憶,每到冬天都會凍腳凍手,腫得紫紅生硬,裂著血口。

奶奶去世是在冬天,家裡在冬天從來沒有給奶奶和我住的房間生過爐子,奶奶每晚都要抱來柴火燒炕。那幾天特別冷,臨時生了煤爐,奶奶卻死於煤氣中毒。

童年的記憶,對人的一生有著重要的影響。原生家庭的影子始終伴隨著我,對奶奶的懷念不盡,對父母卻始終無法如常人一樣有父母子女之溫馨,愛得總是少了動力。

只能把那些遺憾歸結於過去生活的艱苦吧,奶奶和我的父母經歷瞭解放前的動盪社會,經歷瞭解放後的清貧社會,農村底層人們的隱忍、卑微、麻木、冷漠,都只是為了生活吧。

以此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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