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妓院不能入戲,那從李白到零零發都不必入戲了

如果妓院不能入戲,那從李白到零零發都不必入戲了
如果妓院不能入戲,那從李白到零零發都不必入戲了

在電影《知音》裡,在袁世凱眼皮底下待著的蔡鍔將軍,躲到北京的青樓裡韜光養晦,一心想要逃出虎口起義討袁,由此與名妓小鳳仙有了一段傳奇情緣。近日忽有傳言“妓院場景一律不得入戲”,如果是真,那蔡鍔將軍的正能量事蹟也就不用立項送審了,因為離開了妓院這個環境,根本沒法拍。

而小鳳仙據說也非低級娼妓。她識文斷字、會拉二胡、會彈琵琶、會唱京劇、會寫歌詞,主要是在八大胡同裡的陝西巷雲吉班彈唱。“賣藝不賣身”,這倒是很符合中國傳統詩文中妓女的形象。其實在古代的高級青樓裡,倒是這種才藝雙全的藝妓居多。

何況青樓一開始也並不是妓院。曹植《美女篇》有“青樓臨大路,高門結重關”的詩句,青樓只是閥閱之家的代稱,與妓女全然無涉。差不多從隋唐開始,青樓才漸漸開始作為妓院的代稱。一部《全唐詩》囊括四萬九千四百零三首,與妓女相關的就有兩千餘首。而自唐朝之後的半部中國文學史,幾乎都離不開青樓。

唐朝以前的民間妓院其實很少,從漢魏到南北朝的門閥大族們通常豢養家妓,從觀舞聽曲到寬衣解帶都在家中進行。隋唐以來門閥大族的勢力消減,通過科舉而非門閥致仕的官員數量與日俱增。在長安,每年來應試的舉子有兩三千人之眾。《開元天寶遺事》記載:

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於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遊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

如果妓院不能入戲,那從李白到零零發都不必入戲了

寫“慈母手中線”的孟郊,四十六歲才中進士,得意之際寫下“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這花真的只是植物?你品,你細品。

而唐代青樓跟西方不同,古希臘古羅馬的妓院都是赤裸裸地解決性慾,長安青樓的主要賣點卻不在性交易。才華橫溢的士子來青樓,更多是偎紅倚翠尋求精神上的放鬆和快意,皮膚之慾是要往後排的。詩人可以與藝妓親暱有加,卻未必一定要攜手共赴巫山。說到底,唐人要找風流雋爽的舉止、時尚動人的裝束、善體人意的妙語、穿雲裂帛的歌喉、輕柔曼妙的舞姿——只有去平康坊尋。

而青樓女子之所以以才藝聞名,跟社會風氣的薰陶有關。唐朝的青年士子大多是人中龍鳳,不但才華橫溢、談吐雋雅而且斯文有禮,絕不像精蟲上腦簡單粗暴的暴發戶。而要吸引這樣的優質顧客,青樓女子就必須有相匹配的識見和才藝,否則只能跟低等妓院去競爭。而詩人的詩,也通常都是從青樓女子的口中傳唱到眾人皆知的。晚唐人薛用弱所著的《集異記》,就記載了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暗中聽諸妓唱詩,最終以王之渙“春風不度玉門關”勝出的佳話。

李白向來不羈,平康坊是居長安時的必然打卡地,他寫《對酒》:

蒲萄酒,金叵羅,胡姬十五細馬馱。青黛畫眉紅錦靴,道字不正嬌唱歌。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十五歲的異國少女,就這樣成了李白的靈感來源。至於元稹和白居易,更是從青年時一開始就是把臂交遊的青樓常客,兩人還有共同迷戀的煙花女子秋娘。多年以後白居易還念念不忘,“聞到秋娘猶且在,至今時復問微之”——至今秋娘還常常問起元稹元微之。

至於杜牧,就更是將一多半的時間都給了青樓,《遣懷》詩寫道: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青樓對於唐朝時的詩人而言,是絕佳的精神放鬆場所。李白們在青樓時所感受到的輕鬆愉快,不會馬上變成傳世之作,而是會在說不清道不明的另一時刻起作用。尤其對杜牧這樣的詩人而言,沒有“楚腰纖細掌中輕”,也就未必有“路人行人慾斷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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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青樓大抵沿襲唐朝制度,但比唐朝時顯得更自由。長安到晚上各坊之間就相互封閉,平康坊與其他坊完全隔絕。但汴梁自宋太祖開始,就下詔開封府三鼓之後不禁夜市,然後又廢除了坊廂制,使得包括青樓在內的商業場所能有更大的經營自由。《東京夢華錄》全書提及青樓的就有十九處,還不包括宮廷教坊、雜戲女樂。

從唐到宋,流行的文學也從詩變成了詞,但傳播的主力依然是青樓樂妓。 “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這是南宋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對北宋詞人柳永的評價。而柳永,就是寫“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柳耆卿,這首《雨霖鈴》至今還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

柳永雖然也參加科考,但遲遲不能及第,鬱悶之餘便終日在煙花柳巷流連,寫一首《鶴沖天》: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宋仁宗聽到這首詞就不開心了:既看不起我懸賞的仕途,又來考科舉作甚?於是放榜時就“黜落其名”,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雖然因此到了人生暮年才終於中了進士,但柳永的才華是無可置疑的。天才如蘇軾,也會忍不住問人一句,“我詞何如柳七(柳永)?”

蘇軾門下的四學士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個個酷好聲妓、浪跡青樓。四人在政治上不如意,便將一腔塊壘盡付於紅巾翠袖、舞臺歌榭。黃庭堅的《滿庭芳·妓女》寫道“風流賢太守,能籠翠羽,宜醉金釵”,正是人生自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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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蘇軾自己不僅上青樓,甚至還不羈到將妓女帶到佛門中去。他在杭州時“嘗攜妓謁大通禪師”,作詞唱給和尚聽: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嫌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

但有宋一朝,青樓最大牌的顧客,據說還是一國之君宋徽宗。據張端義《貴耳集》記載,大詞人周邦彥到名妓李師師處作客,正相談甚歡,忽報“官家微服而至”,不及躲避的周邦彥便藏在師師床下。

宋徽宗帶了一顆橙子為禮,說這是“江南初進來”。李師師拉住他,說夜深了,不如別走了吧。徽宗欣然應允,不知全被床下的周邦彥聽了個十足。

聽就聽吧,偏偏周邦彥技癢,把兩人的悄悄話填成了一首《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傳唱到徽宗耳朵裡,被揭短的徽宗惱羞成怒,要蔡京把周邦彥“押出國門”。過兩天徽宗又去李師師家裡,李師師說周邦彥走時又作詞一首,徽宗聽畢又大喜,把周邦彥召回來做樂正。

即便只是稗官野史,但文字也就是有這種令龍顏為之喜怒的魔力,有才華的皇帝就是愛才華,以致於居然都忘記了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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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唐宋開始的科舉,到了元朝就暫停了下來。馬背上長大的蒙古人,把一代儒生修齊治平、入世干政的夢想打得稀爛。既然不能當官,青樓自然就成了更常去的處所。而且元朝時文人更沒有了唐宋文人對青樓妓女時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兩方處在更平等的地位上。

元曲大家關漢卿除了《竇娥冤》之外,散曲《一枝花·不伏老》也是其膾炙人口的代表作: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寫的什麼堪稱一目瞭然。後來人的文學史寫”銅豌豆“是表現關漢卿面對黑暗腐朽勢力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不知道關漢卿在九泉之下會不會臉紅。

幸好元朝不到一百年就下課了,到了明朝,文人們對青樓的流連仍然有增無減。寫“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狀元楊慎,縱情聲妓以逃讒避禍;才子唐寅唐伯虎,跟祝允明等“浪遊維揚,極聲妓之樂”,他為人所熟知的“世人笑我太瘋癲”之前,還有“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的句子,寧選青樓不選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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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時唐寅式的狂放尚屬一種消極抗拒,那明末的李贄和袁宏道等人,往來青樓就更偏向一種適情任性、無拘無束的生活態度。作為明末公安派的文學領袖,袁宏道“或為酒肉,或為聲妓,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而明末清初時,名士與妓女的相互欣賞更是尋常可見,例如錢謙益與柳如是、冒闢疆與董小宛,就都是流傳後世的佳話而非醜聞。

但由唐而宋再到明清,青樓中的風流才思漸漸褪去,越來越讓位於赤裸裸的金錢和肉體關係。貴族習氣一降再降,新興的商賈勢力一起再起,傳唱詩詞的青樓最終被皮膚濫淫的蠢物佔據。在明代小說《金瓶梅》中,唱曲仍然是妓女的專業本領,但去妓院的再難見杜牧柳永這樣的雅士,而是換成了市井之徒西門慶。到了清末,北京的八大胡同就更是藏汙納垢之地,再沒有唐時平康坊的雅緻之氣。蔡鍔前去,也是情勢所迫而非欣然嚮往。

時代總是在前進的,青樓如今終是被掃入歷史故紙堆中的東西。但青樓與半部中國文學史一直形影不離、與歷史上眾多才子的傳奇人生密不可分,也是不爭的事實。電影《大內密探零零發》裡,阿發的岳父只用一句臺詞就獲得了最佳男主角獎,“我親眼看到他進妓院!”而歷史上的這個“他”,其實包括了李白柳永蘇軾徽宗唐寅蔡鍔一干人。如果妓院從此不能被拍入戲,那這些人其實也不必入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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