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桥纪事之一——棋缘

我这人,除了嗜烟如命外,恐怕下棋是我唯一癖好了。记得在中学时代“横车跃马”便是我每天的主修课。一下起棋,就不知人间有五谷烟火,世界也就凝聚在这楚河汉界之中。可下了这么多盘棋,唯有那盘和棋是难以忘却的。

说起那件事,那可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在我们中学将毕业时,还要补上最一堂课——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于是,我们这批散兵游勇,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濒临长江边的一个小村。那地名叫宝山盛桥,月浦的北面,罗店的南面,也就是以后宝钢主厂区的地块,时间不长,整三个月。

一到这里,同学们就象鸟儿飞出了笼子。农村真是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压根儿就没有埋没人才这回事,谁有本事可尽情地发挥出来。于是大家便各显神通:有摸鱼捉虾的;有翻土捉蟋蟀的;本领再大一点的,可以让贫下中农的母鸡变公鸡——只吃食不下蛋。倘若实在没吃的,那自留地里有得是萝卜、山芋,只需加个中班,足以对付三天的零食。我有时真弄糊涂了,这到底是贫下中农教育我们,还是我们教育贫下中农。然而,我却是个反应迟钝,手脚笨拙,天生羸弱的人,故也免去了这些劳神费力之事。一个寝室统共六人,有他们五个去“打猎”,足矣。反正有福同享,有他们吃的,也少不了我的。所以有时我闲得慌,便在寝室门口摆下了棋摊,找人对弈。可偌大个村宅,喜欢下棋的人不少,精于棋道的人却没有。过了些日子,对弈没劲,我便开始卖弄起花梢,和几村民下起了蒙目棋。就这样我不看棋盘和他们下,往往还是胜多负少呢。没多时我的名声已誉满全村了。

一天晚饭后,我们那里的五条汉子又出门“巡逻”去了,有个中年男子找上门来,他脸膛红润,身体壮实,站在门口不进来,还停地扑打自己身上的泥尘,一看便知是个本份的种田人。他吞吞吐吐地说想找我下棋,我自然一口应允。不过有个条件,输了可得让一只马。他连声说:“应该,应该。”

这样,我便随手从桌底下翻出个硕大的白萝卜,拿把刀片,在寝室门口的空地上摆下了棋盘,我便边下棋,边削萝卜皮,乐滋滋地投入了一场“炮火连天”的战斗。没多久,我已拍马架炮,直捣九宫了。眼看对方的主帅就要束手就擒了,我得意地环顾四周,打起“野眼”。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春妮姑娘站在一边。

这春妮,她平时不常和人多说话,对我们这批“和平军”,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可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看见她,就喜欢和她接近。她那条油亮乌黑的长辫,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配在她那挺直的身背上,好象长了神似的,傲视着一切,讥讽着一切。这辫子也附着人使威风呢。我平时想着法子逗她,只要一看见她,我总是主动招呼她,七拉八扯地胡说一通,天南地北地乱吹一气。没多时,我们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她还常常向我借些小说什么的呢。

可此时我发现她神色有点不对,站在一边没有往常那种会意的微笑,双眼愣愣地盯住了我手中的萝卜,我感到迷惑。递去的招呼眼神,她理也不理。稍时,她朝我对面的那个中年男子附耳轻声地说了句:“阿爹,今晚没菜了,地里的萝卜全都没了。”天哪,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平时吃山芋、萝卜什么的都有一条严格的纪律,那就是削下的皮一定要用纸包好,趁每天亮灯以后,有专人负责扔在隔壁的猪槽里。可我却无意间疏忽了,虽说吵将起来,强词夺理地勉强还可抵挡一阵,可又有谁信呢?更糟的是,对面坐着竟是我煞费苦心,竭力巴结的春妮的阿爹,我真恨不得这脚下的地有条缝。手里的萝卜也不知怎样打理才好,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棋也下得恍恍惚惚,不知怎样摆了。

要知道,这村里人吃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平时无力上镇买菜,靠着几只鸡蛋换些零钱,油盐酱醋全在这里面的了。晚上下饭,便靠些自留地里的菜疏,种点拔点的,对付着过。你要是把地里的这些菜弄光了,他们不跟你拼命才怪呢。

可也怪,这阿爹只是吱吱吾吾嗯了一通,用眼眄了我一下,又闷头对付这四面楚歌的局面了。

他下得还真专心,全然忘却晚饭菜肴之事。三五个回合下来,被他掳兵擒马的,一场十面埋伏的歼击战,渐渐露出了破绽。没多久,我全无斗志,只得兑车上士,退马保驾,力求简化局面,总算保了盘和棋。

春妮又提醒他,声音更弱了:“阿爹,晚上吃啥?”

“哎呀,没萝卜就不会炒几个蛋?有啥吃啥罢。”说完后,眯起了双眼,嘻嘻朝我一笑:“再下一盘吧。”

我抬头望着春妮慢慢远去的修长挺直影,那条长辫依稀可辩,一晃一晃,左右摆动,象一根鞭子在空中摇转,随时都将抽打下来,我已觉得难以躲避。

“对不起了,阿爹,我蹲在地上久了,头晕,明天再下吧。”

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处境,也就顺势说:“对了,我也该吃晚饭了,明晚到我家里来下吧,叫我春妮弄几只青萝卜让你尝尝鲜。你们这批学生到这穷地方,也够苦的,没啥可吃。明天我来带你,嘻嘻……”

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没当场骂起来,已是上上大吉了。我赶紧回屋,掀开桌子,妈呀,我的那帮伙伴也够狠的,足有一箩筐萝卜。只只洗得干干净净,白洁硕大,沉甸甸的,真是好萝卜。一等我们那帮弟兄们“涉猎”归来,我们赶紧对好口径,把萝卜转移到床铺底下,用稻草伪装好后,大伙一致说没事,便又吹起了口琴,打起了扑克,闹腾一阵,方入梦境。我见大伙手脚如此麻利,心也塌实了一点,暗忖着:“明天你还来找我下棋,见鬼,说不定明天来找我的是工宣队或是负责老师什么的,不过我也不怕,天底下大得很,这白萝卜又不是你家独家产品,难道就买不到?”我连对付着的词儿都想全了。

可第二天竟然全然没事,阿爹晚饭后果真热情来邀,盛情难却,只得硬着头皮跟随他去,可我又犯起了疑,见着春妮该怎么办?

一脚踏进那间洁净的客堂,只见桌上已放上一碟切成条状的青萝卜,那真是萝卜中的精品,青皮、白瓤、粉红的心,还时时飘逸出一阵沁肺润心的幽香。春妮朝我丢了个不可名状的眼色 ,还郑重其事地沏上一壶香茗,在我的跟前一放,留下了一句:“今晚下棋可别走神”的弦外音后,就借着我们下棋的灯光,捧出本我借给她的毒草小说《沉浮》,滋滋地读着。我打量着这一对乡村父女,心想莫非是在年画里,他们是那么地宁静、淳朴、敦厚。

我顾不得想得更多,又全神贯注地在这间农村的客堂间里运筹帷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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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桥纪事之一——棋缘

农村下棋


盛桥纪事之一——棋缘

在农村客堂间下棋


盛桥纪事之一——棋缘

盛桥老镇


盛桥纪事之一——棋缘

在农村是这样下棋的


盛桥纪事之一——棋缘

青萝卜萝卜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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