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忘懷的老朋友

多年前我滯留在縣城,寄宿在一個親戚的家裡。那天親戚出門了,雨後的黃昏,涼風習習,我於是出去走走。

沿著水漬斑駁的大理石人行道路面,我一邊走一邊饒有興致地讀著嵌在路上的古詩雕刻,字跡工整,卻是電腦字體,少了一半的情趣。

在一家小飯店的門口,一箇中年男子迎面快步走來,突然在我的面前站住。他穿著老舊的服裝,身上及花白的頭髮裡沾了不少的汙漬和灰塵。兩眼對視,我們不約而同地叫出:原來是你。

這是一個十幾年前認識的朋友,嚴格地說,是我發小的朋友。

那是九十年代初,我在中山市沙溪鎮一家印刷廠裡打工。那天我剛從高高的機器架子上爬下來,門衛進來告訴我有人找。我兩手都是漆黑的油墨,就這樣走到了廠門口。原來是與我同齡的發小,帶著一個看上去比我們大幾歲面生的老鄉來找我。看到我出來,他們非常興奮。我急急地對他們說,我還有一個小時下班,馬上要開機器,你們就在保安室等我可以嗎?他們便說:沒事,我們就在外面等。

等到我下班,用機油稍微洗了下手,依舊是黑得可怕。他們就在廠門外的花壇邊坐著。我從廠裡食堂打了三份飯,與他們一起坐在路沿上吃。青菜裡有零星的一些肥豬肉,他們兩個一個勁地說好吃,比大涌紅木廠食堂的飯菜好吃多了。

原來他們從家鄉到中山市大涌鎮已經半個月了,還沒找到工作。白天到老鄉的廠裡偶爾還能混頓飯,晚上基本上是露宿,身上的錢也花光了。我掏了掏口袋,只有兩張五十,一張二十。我把兩張五十的給了我發小。對他說,還有二十,要不你拿去吧。他小心地說,那你不是沒零花錢了嗎?我說沒事,我可以找同事借一點。他高興地收下了。

由於我還得上班,吃過飯坐一會他們便走了。臨走時從廠門口的廢紙箱裡揀了一沓白紙,說拿去給家裡寫信。我告訴他們,下個月的15號我廠裡發工資,如果需要可以再來找我。然而後來,我的發小來玩過,他再沒來過。因為原本不熟,我也沒問。

難以忘懷的老朋友

就那一面,居然十幾年後,我們今天又在家鄉的縣城重逢了。

他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家吃飯,他幾年前在縣城買了房,一家人都在外面,老婆也快下班了。小飯店的老闆也是我的熟人,走出店門與我打招呼。我於是說,那不如就在這裡吃,省得你老婆下了班急急忙忙的。他面露難色地對我說,他身上沒帶錢。我哈哈大笑:沒事,你只管吃。

一起坐下,點了三個家鄉菜。我問他喝什麼酒,我是不會喝酒的,陪不了他。他說就叫老闆來一杯土燒吧,又省錢又實在。

喝了幾口,他對我說,我還欠你二十塊錢呢。那年從我廠門口離開後,他獨自去了另一個地方,幾年沒與我的發小見面,也沒辦法把錢還給我。我說,二十塊錢不值一提,也不需要還的。他說,那時候二十塊錢不少的,他用來買方便麵,堅持了十幾天,最後找到了工作。

我吃好了,又幫他要了一杯酒。他抬起頭對我說,其實第二年他來過我廠裡,可那天我休息出去了,不在廠裡。我頓時愣住,問他,那些粽子是你留下的嗎? 他說是的。他正好從家裡下來,經過我廠門口,想來還我的錢。我不在,他把粽子留在了保安室。

那是一串家鄉的板栗豬肉粽,煮熟了的,箬葉還泛著新綠,包得極為妥貼。拆開來,堅挺柔韌,香味十分迷人。一共八個粽子,我宿舍有八個人,我只吃了一個。

十多年來,我問了很多人,一直不知道是誰送的粽子。

兩杯下肚,他臉上泛著紅光,也把他這些年的經歷講得差不多了。我拿起他的手機,幫他下載了一個微信,註冊時,我想起問他姓什麼,名字我倒是知道的。他說姓謝。我在手機上寫了一個謝字,自動地又跳出來一個謝字,於是他的暱稱就叫謝謝。他好奇地挨著我坐著,認真地看我操作。那天他的微信裡,就只有我一個好友。

過了幾天,他打電話邀請我去他家,說他夫妻那天都沒上班,不巧的是我又離開了。

第二年的正月,他從縣城進來,在我發小家吃午飯,在我家喝了會茶,聊了會天,給了我兒子一個紅包。不顧我的挽留,匆匆就回去了。

一兩年過後,我翻看通訊錄,給他微信發了一條語音。過了許久,他發來了好幾段的語音,卻只有嘈雜的機器聲,並沒聽到他說話。

又是兩年過後。我的母親去世了,我在朋友圈裡稍微有些隱誨地表達了母親去世的消息。我絕不會想到,只讀了三年書的他,不但看懂了,而且第二天一大早就來了。

他打電話問我發小,知道了出殯的時間。農村的風俗,老人出殯,一旦起棺,是不再收禮金的。他那些天廠裡忙,那晚特意加班忙完了他手上的活。又因為坐班車趕不上時間,天不亮就騎著摩托車跑了一百多里路趕到我家。

我十分過意不去,他說:這是大事,知道了必須來的。何況,我還喝過您老母親泡的茶,聽了她一段很有道理的講話。

他的暱稱,一直就叫謝謝,或者,他並不懂得怎樣改。如今,我們聯繫的也不多,偶爾互相在朋友圈裡點個贊,發幾句無關緊要的語音。有時回覆,有時沒有回覆。

我想,這就是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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