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文學的力量:江山也要文人捧

郁達夫有句詩:“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蘇。”意思是說,西湖之所以聞名遐邇,是因為有蘇軾這樣的大文豪寫詩讚美它。而且蘇軾在杭州任知州的時候,還疏浚西湖,挖泥築堤,人們為了紀念他而將之命名為“蘇堤”。其實,在武漢,還有一個東湖,風景也十分秀麗,但是比起西湖的人盡皆知,恐怕國人很少有人聽說了。

這件事充分說明,名勝古蹟都是需要文化加持的。中國的山非常多,泰山、廬山最出名,因為有杜甫李白這樣的大詩人歌詠它們。自然風光如此,人文景觀更是如此。今天我們要講的就是中國的四大名樓之一黃鶴樓。如果要給四大名樓排序,毫無疑問黃鶴樓當屬第一,原因也很簡單,歷代文人騷客,為黃鶴樓留下的詩篇最多啊。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崔顥的《黃鶴樓》:

黃鶴樓

【唐】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黃鶴樓》真諦:念天地之悠悠

黃鶴樓的傳說版本很多,流傳比較廣的主要有兩種說法:一是說古代有一位名叫費禕的人,在此乘鶴登仙;一是說有一位仙人子安曾駕黃鶴過黃鶴山(即蛇山),遂建此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這兩句並不費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過去的仙人已經駕著黃鶴飛走了,這裡只白白地留下這座黃鶴樓。這裡的“空”有人翻譯為空蕩蕩,其實是不準確的,黃鶴樓登臨的人很多,不可能是一座空樓。崔顥在這裡的意思是說,仙人已經去了,能載人成仙的黃鶴也已經去了,這裡只留下了一座沒有了仙氣的樓罷了。只有作如是觀,我們才能夠領悟,崔顥這兩句不只是對傳說的簡單複述,而是表達的一種悵然若失的流逝感。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如果僅從複述傳說的角度看,這兩句簡直顯得有些囉嗦。 但是崔顥就是有意要將之加以重複,來進一步強調這種時空的流逝感。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大唐氣象,人們仰觀宇宙,俯察眾生,在繁華盛世的牽引下,雄心勃勃,卻又在盛世繁華的籠罩下,忽然感到個人的渺小。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才是崔顥這首詩最好的註腳。

《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漢陽樹,歷歷在目,鸚鵡洲,芳草正盛,這些景物,不定睛去看,又怎麼能夠注意到?人登高必遠眺,遠眺則目光難以聚焦。崔顥在此一反常態,則正是緣於他由黃鶴樓傳說而引起的巨大流逝感,他努力地想要抓住什麼,想要挽留什麼,才會細細地去觀看開闊景觀下的一草一木。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可是,崔顥終究是什麼也挽留不住的,時光無可逆轉地在流逝,歷歷在目的漢陽樹,芳草萋萋的鸚鵡洲,都消失在日暮當中了,只有一片煙波吞沒了所有。昔人已乘黃鶴去,究竟去了哪裡呢?哪裡才是人生的歸宿呢?所以說,崔顥的愁,是宿命之愁,並不僅僅是普通的鄉愁。

《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唐人七律第一:這個七律不太律

如果只是“傳說複述+普通鄉愁”式的作品,便是爛大街的俗筆,怎麼可能當得起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中“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的高評?又怎能令詩仙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

崔顥這首響徹千古的《黃鶴樓》,在後人看來並不合律。所謂七言律詩,必須具備三要素:押韻、平仄和對仗。就押韻而論,律詩的偶數句的最後一個字稱為韻腳,必須是韻母相同或相近的字。《黃鶴樓》韻腳字為樓、悠、洲、愁,符合要求。就對仗而論,律詩的中間兩聯必須對仗,《黃鶴樓》的第二聯,即“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屬於半對半不對,“黃鶴一去”和“白雲千載”尚且勉強可對。但是“不復返”和“空悠悠”就對不上了。

至於平仄要求,則更復雜。講究詞與詞相間、句與句相對、聯與聯相粘。無疑《黃鶴樓》也是多處不符合的。既然如此,那麼嚴羽為什麼要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呢?難道嚴羽不懂格律?當然不是。

原因就在於,格律是在詩歌史的發展進程中逐漸形成的。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作品多為四言,到了屈原的《楚辭》,句子可長可短,並無定數。隨著詩歌理論的發展,漢代形成了文人五言詩,代際相傳,不斷完善,到了盛唐時期,格律的基本形式才逐漸穩定下來。所以,崔顥的《黃鶴樓》在當時來看,是故意有別於古體,屬於七言律詩的雛形。

《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捶碎黃鶴樓:眼前有景道不得

關於崔顥的《黃鶴樓》,文學史上有樁著名的公案。據說李白登上黃鶴樓,本來打算題詩,但是看見崔顥的《黃鶴樓》,自感無法超越,便說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悻然擱筆而去。有了這樁公案的加持,崔顥的《黃鶴樓》就更加聲名遠播,成為公認的好詩,而絕少有人勇於質疑了。直到今日,黃鶴樓旁邊,由此還誕生了一座擱筆亭。

明代有位詩人楊慎,就是寫“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那位。據他的考證,李白並沒有說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兩句其實來自於一位禪師的打油詩:一拳捶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事實上,李白不但沒有說過“眼前有景道不得”,而且也並沒有擱筆。李白有都許多詩都寫到了黃鶴樓。例如《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等。楊慎的考證究竟準確與否,也是存疑的。因為禪師是出家人,即使寫詩寫不過人家,也不至於叫囂要損壞公物吧。不過,好事者將這首打油詩安在李白頭上,倒也不冤枉他。因為李白確實說過要“捶碎黃鶴樓”。李白在《江夏贈韋南陵冰》中寫道: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

《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李白的《黃鶴樓》情結:兩次仿寫

李白和崔顥這樁公案,並非空穴來風。李白雖然未必說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樣的話,但是李白確實用行動向世人表明了他對崔顥的《黃鶴樓》的無限欣賞。證據就是李白的兩首詩都明顯地模仿於崔顥的《黃鶴樓》,一首是《鸚鵡洲》:

鸚鵡洲

【唐】李白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崔顥連用三個黃鶴,李白連用三個鸚鵡。重字本來是律詩的大忌,因為律詩篇幅有限,要惜字如金,重字會使意思單調,浪費筆墨。但是藝術性的大膽構思和巧妙地重字,反而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妙處。崔顥的“黃鶴三連擊”,便是如此。自然受到李白的推崇。李白的《鸚鵡洲》無論在構思上,還是在遣詞造句上,都有意模仿崔顥。足見李白對《黃鶴樓》的喜愛。

至於崔顥的《黃鶴樓》在格律上的“瑕疵”,在李白看來,根本不是問題。李白作詩本來就不主張受格律束縛,他曾嘲笑杜甫:“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再者,這就像是斷臂的維納斯,在藝術上,表現為一種可愛的殘缺美和病態美。

《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李白的另一首模仿崔顥《黃鶴樓》的詩:

登金陵鳳凰臺

【唐】李白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相比較於《鸚鵡洲》,雖然這首《登金陵鳳凰臺》在字面上已經與《黃鶴樓》區別很大,但是我們讀到它,依然會立即就聯想到崔顥的《黃鶴樓》,甚至能夠窺測到李白想要壓過《黃鶴樓》的小心思。原因就是這首詩的意境與《黃鶴樓》太相似了。雖然李白寫得更加工整,更加氣勢恢宏,但是所表達,無非還是歷史的空虛感,時光的流逝感,並沒有跳出崔顥的窠臼。

《黃鶴樓》不合格律,為何被贊唐代七律第一,令李白都要擱筆?

“眼前有景道不得”,也許是戲說。但是李白的兩次嚴肅的模仿,卻是他崇拜《黃鶴樓》一詩的明證。縱觀全唐,一首詩能夠讓以疏狂著稱的李白如此重視的,恐怕僅此一例。也無怪乎嚴羽要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了。

李白雖然兩次模仿《黃鶴樓》,但是所詠都是另擇他物。於是人們便盛傳崔顥之後,李白不敢直接寫黃鶴樓了。但是,以同樣的構思寫同樣的事物,要想取勝,就要有更高的境界,而崔顥在《黃鶴樓》裡所寫的,正是人生哲學的終極話題,確實沒有留給李白什麼發揮餘地了。從這個角度講,李白也只能嘆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一首詩的折服,並不影響李白是中國詩歌史上浪漫主義的高峰。而李白是中國詩歌史上浪漫主義的高峰這一歷史地位,卻反過來,更加成就了《黃鶴樓》,更加成就了崔顥,也更加證明了“江山也要文人捧”的文化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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