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的《信条》:用电影解构电影,用电影去探索电影

作为2020年Covid-19肆虐下全球最具指标性的好莱坞电影,克里斯托弗·诺兰 (Christopher Nolan)第11部剧情长片《信条》(Tenet)几经延档之后,八月底起依序在各国地区戏院正式商映,意义自然不同。这已经不只是票房破几亿或北美及全球票房受疫情影响多大的数字记录,诺兰对于拍电影、影像创作和看电影这件事长期以来的中心思想,不仅是近乎信仰的坚定追求,面对2020这个特别的年份,更是一次可敬而勇敢的挑衅。

《信条》是诺兰制作成本最高的原创作品,与过往不同的是,常合作的配乐家汉斯‧季默(Hans Zimmer)及剪接师李‧史密斯(Lee Smith)这回因时间冲突未能参与,改由以《黑豹》(Black Panther)配乐获得奥斯卡奖的配乐家路德维希‧葛兰森(Ludwig Göransson)及与诺亚‧鲍姆巴赫(Noah Baumbach)数度合作的剪接师詹妮弗·拉梅(Jennifer Lame)合作,演员方面除了诺兰电影不可或缺的老面孔迈克尔·凯恩(Michael Caine)及合作过《敦刻尔克》(Dunkirk)的肯尼思·布拉纳(Kenneth Branagh),充满新鲜感的卡司组合,说不定日后有机会像《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The Dark Knight Rises)延伸到《盗梦空间》(Inception)、《星际穿越》(Interstella)那般,开启全新的诺兰班底宇宙。

诺兰的《信条》:用电影解构电影,用电影去探索电影


《信条》是一部情节烧脑的谍战片,但这仅仅是它的表层。如果把《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和《盗梦空间》视作诺兰版本的《碟中谍》,如果把《信条》当成诺兰终于拍出自己版本的007电影,便会发现无论取材美漫超级英雄、师法影史情报特务、还是自己原创的盗梦者角色,之于诺兰,故事角色情节布局再怎么重要都只是其次,向经典电影致敬绝不只是单纯影迷式的狂热,最关键最核心的作者思维,永远是为了用电影解释电影,用电影解构电影,用电影去探索电影。

《致命魔术》(The Prestige)里头说所有魔术都包含以虚代实、偷天换日,以及化腐朽为神奇三个步骤,其实把“魔术”两字换成“电影”一切都成立,因为这正是诺兰创作的终极核心,是他的创作信条。信条,就是《信条》的英文片名。Tenet,亦即信条、宗旨,在电影里头是个成立于未来,穿梭到了现在以解救世界的秘密组织。Tenet是无论正读还是反读结果完全相同的Palindrome(回文),诺兰善用科学、天文和数理交错古文明、宗教符号来架构电影世界观,让角色背景和情感处境更形丰富多元,在《盗梦空间》和《星际穿越》是希腊神话典故,这回《信条》则是巧藉古罗马庞贝城遗址石板上直竖各五排的回文(即萨托矩阵)来发展剧情,如果纠结于电影中逆时、顺时所造成的时间和空间紊乱,对于片中提到的熵、祖父悖论越听越困惑,不如看看萨托矩阵(Sator Square)吧,诺兰可是连影评都已经提前替影评人写好了,毕竟那句“别试着理解它,感受它”效果非常强大,你能从这个矩阵中感受多少,从Tenet这个字解读多少,对于电影《信条》的理解也应该差不多足够了。

诺兰的《信条》:用电影解构电影,用电影去探索电影


诺兰的电影很好看,不过他向来打动我的不是剧情,而是他对于“拍电影”这件事的探索。今年《信条》上映前,《黑暗骑士》三部曲、《记忆碎片》(Momento)和《盗梦空间》依序重映,我无法免俗也再次进戏院朝拜。然后当《信条》演到逆转门的时候,我忽然分神想起《记忆碎片》,此片以倒叙法讲述有“顺行性遗忘症”的男主角如何走出妻子死亡的阴影并进行复仇大计,片中有黑白和彩色两条时间轴穿插播放,每段的开始却是下一段的结尾,观众在电影的开始就看到了结局,但极可能忽略细节,所以观众的顺时是剧中角色的逆时,观众既是全知又是未知。《信条》不也如此?电影进行到中后段,主角开始逆时,观众这才和主角开始被逼著回想先前遗漏了哪些细节,恍然明白很多事情其实一开始诺兰早就告诉你。

然后当我第二次进戏院看《信条》就更有趣了,这次已经不是顺时抑或逆时,因为看过片的早已站在全知全观的上帝视野,再看诺兰如何从顺时进行到逆时,便如同《致命魔术》那几句口诀,导演诺兰拍片就是以虚代实、偷天换日,如此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诺兰的《信条》:用电影解构电影,用电影去探索电影


《信条》开场是基辅歌剧院的恐怖攻击,主角及秘密小组忙著执行任务,歌剧院内人群却吸入毒气陷入集体沉睡,这是个很有趣的序幕,套用柏拉图的“洞穴寓言”,这些沉睡的人们也就是在戏院里与他们面对面的观众你我,我们和他们一样,被困在洞穴里,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现实的映射。在《盗梦空间》进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靠的正是沉睡,但是无论梦境如何天马行空光怪陆离,最终他们所要正视和解决的,仍是存在于现实的个人情感问题。诺兰每部电影的主人翁都有个很难解的心结,那些心结大同小异,永远不脱婚姻和家庭,所以无论是科幻片还是谍战片,例如《星际穿越》搭太空船飞往光年以外的星球异境,最后一个任务必须是面对自己的心结/心魔。

我以为《星际穿越》最好的片段是主人翁库珀看著地球传来几十年来影音存档的脸部特写,身处外太空的他脸部未见岁月变化,影像中女儿墨菲却从孩子成了大人,他的表情时而欢欣时而悲伤。我们在看一部电影,而电影里头的他们不管看的是什么,都是另一种层次的观看行为。诺兰对于库珀的脸部特写,是诺兰对于进戏院看电影的观众,最诚挚的礼赞——他用自己的电影,去解释观众如何被电影感动,每一个观看行为又是如何独一无二,他对“看电影”的思索,已经不只是真实和虚构、有形和无形,《星际穿越》这部电影是虚构的,但是对于库珀观看的影像之于库珀这个虚构角色而言是最真实的,最耐人寻味的是,无论现实世界的银幕还是银幕里头那些银幕,区隔的未必是能够相互连结的时间和空间。



诺兰的《信条》:用电影解构电影,用电影去探索电影


《信条》说时间可以顺向可以逆向,且顺逆存在同一时空,从开场的基辅歌剧院、中段挪威的自由港和公路追逐、尾声的前苏联史托克斯12市,都出现“钳型攻势”,先让你看见顺向观点,再从逆向角度经历一次。诺兰对于时空旅行的态度很有趣,有别于《复仇者联盟》系列最终篇的时空旅行是漫威以服务粉丝为最高指导原则,诺兰的时空旅行,是在“剧情之外”去质疑我们如何看待电影叙事,去质疑进戏院看电影这项神圣仪式,去爬梳数位串流及各种影音产品当道对于看电影所产生的影像。

很多人看电影怕被暴雷而削减观影乐趣,进场时不小心听到散场观众讨论关键剧情,划手机不小心看到网络小白刻意散播大结局如何如何,准备看电影和已经看完电影正好也是一种“钳型攻势”,也许我们有生之年未必能够等到真正的逆转时空机器问世,但是电影可以。电影数位化之后,电影院被线上串流平台瓜分年度营收之后,你可以快转,鼠标一按就可以跳到你想重温复习的桥段,你在已经知道剧情结果的情况下,你依旧可以自行找到新的观影乐趣。诺兰在《记忆碎片》证明过,《信条》再示范了一次。顺行和逆行的“钳型攻势”,不只是电影中的战略,更是诺兰对于电影叙事、电影本质、进戏院看电影的个人总结。

诺兰的《信条》:用电影解构电影,用电影去探索电影


罗伯特·帕丁森(Robert Pattinson)饰演的尼尔在片中说过不止一次“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了。”很后设地来看,尼尔这个来自未来的时空旅人就是观众,观众可以参与剧情见证角色生死,但是观众无法改变剧情。《信条》还有另句台词“无知是我们的优势”也极耐人寻味,你知道得越少,未来的敌人也就知道越少,然后把这句话放到观众身上,这想必是诺兰对于“看电影”这个仪式的信条。

诺兰是个老派人,坚持实景,坚持胶卷,坚持电影院,今年五月正当全球电影院因Covid-19影响在营收方面受到巨大压力,诺兰特地投书《华盛顿邮报》说“自己身为一位电影工作者,如果没有在电影院工作的员工和来看电影的观众,自己的作品永远不可能完整。”好一句“永远不可能完整”!所以当个对剧情一无所知的观众,白纸一张进戏院看《信条》,显然是诺兰在2020这个颠覆一切游戏规则的神奇年份,对于观众的最后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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