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至,魂欲断

父亲回老家前,给我们做了一次咸肉菜饭。

咸肉菜饭最好吃的版本,必定只能是出自农村的大灶。然而,别提在帝都,即便在乡下的老家,粗朴的灶头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换成了更便捷的燃气灶,菜饭的香味多半只能在梦中萦绕。

父亲自己摸索出了一套使用燃气灶做菜饭的诀窍,还能有令人惊喜的锅巴。我是最喜焦脆的锅巴,咬下去,因着那咸肉与青菜的混合,更加满口脆香,口腔中回荡着满足的气息,久久不肯离去。

我夸父亲厨艺好,以后想吃咸肉菜饭只能等着他再回来了。父亲正吃着,突然感慨了一声:“你娘要在,肯定会嫌我放的青菜不够多。她喜欢这菜饭看上去满眼都是绿的。”

母亲离开已有一年半的时间。说来奇怪,尽管母亲生病的那一年时间,我寸步不离地在她身边照顾着,但是母亲走后,我却很少梦到她,甚至很少会想起。

然而,父亲的一句话,让前脚还在狼吞虎咽享受美味的我,顿时不自觉得放慢了速度,口中居然有些苦涩起来。

其实我心里清楚,对于母亲,我比任何人都思念。只是因了我倔强的性格,硬是把她藏在了最深的深处,不肯轻易翻出。我不过是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不去触及。

可是,清明将至,对母亲的思念,会因着哪怕一点点的小触动,不可避免地翻腾起来,最后变得汹涌而澎湃,直至将我淹没。

清明至,魂欲断


(一)

我小时候跟着外婆生活,与父母的感情远不及和外婆深厚。又因家中有个妹妹,父母多少会偏袒一些小的,便愈发觉得没有存在感。

后来母亲可能有所察觉,对我的关心明显多了起来,而我妹显然与父亲关系更近一些。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我心里开始慢慢平衡起来。

我虽然是乡下的孩子,家庭条件也远谈不上多么富裕,但母亲却是极宠我的。

虽是出身农家,因着父亲祖上也曾是晚清的秀才,多少沾了那么一点书香门第的气息,加之我从小还算聪颖,学习成绩一向不错,另外可能干活也有点笨手笨脚,入不了手脚麻利的母亲的法眼,因此我基本不做除学习之外的其他事。

因为自小阳春水沾的极少,直到我24岁那年,好多小学同学的孩子都快能打酱油了,我仍然连速冻饺子还不会煮。

母亲每每谈及这件事,虽然表面上会嗔怪一句说“这么大了,连个饺子都不会煮”,但背后总是有股掩饰不了的对我的宠爱,虽然从那时起,她开始隐隐担心自己这个大女儿会不会有天嫁不出去。

好在我最终没有让母亲担心太久,过了几年就成功地把自己推销了出去,也渐渐地学会了操持家务,做一些味道稍逊、但也能勉强入口的饭菜,幸好先生也从不嫌弃。

然而母亲始终对我干家务放心不下。与其说放心不下,不如说是一直以来对我的宠爱,从小时候一直延续到我成年。我甚至相信,如果母亲一直在,哪怕有天我也满头银发步履蹒跚,只要她还能动得了,就不会让我动手。

我结婚后,每次母亲来帝都小住,任何家务都轮不到我插手,甚至我的贴身衣物,仍然是母亲手洗的,一如当年。

后来母亲生病了,身体极为虚弱,基本没法干活了。我洗衣服的时候,母亲会慢慢走过来,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叫着我的小名,说:“辛苦你了,本来这些都是该我做的。”

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还好背对着母亲,母亲看不到我的表情。我装作快乐的样子,说:“老妈你快点好起来,就又能给我洗衣服啦。”

可惜,我再也没能等到那样的机会。

清明至,魂欲断

(二)

我上初中时,去的是另外一个镇上的中学。路途有点远,单程近一个小时,于是父母让我办理了住宿。

那个时候,住宿生的米和菜基本都是自带的。早上到了学校,淘好米,把饭盒放到食堂的大蒸屉里,等着中午放学后找到自己的饭盒,就着自带的菜,便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

我那时因不是毕业班,学校没有强制住宿,所以多半是隔天在宿舍住上一晚。然而,早上是需要起极早的,特别是冬天的早晨,起床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而母亲总比我起的更早。因为我早上需要带菜去学校,母亲并不愿意我带着前一天晚上的剩菜,所以每次都是早上一早起来现炒菜。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豌豆苗和荷包蛋的组合。

豌豆苗是母亲踩着晨间的露水从自家菜地上摘来的,只掐那最嫩的部分,炒完仍青翠碧绿的可人,与金黄色的荷包蛋搭配,盛在白色的搪瓷带盖碗内,然后被母亲仔细地装进特制的小布袋里,系上我的自行车车把。

那时的午餐时光,是我一天最大的期待。

后来我在帝都上学工作直至安家,在一众北方菜和川菜系中,极少能看到豌豆苗的身影。于是年少记忆中的豌豆苗,同苏式面和青团一起,构成了我对故乡,实际是对母亲最深切的思念。

我在帝都唯一一次吃豌豆苗,是十几年前在清华的一家餐厅。

请客的清华小哥哥是上海人,知道我是苏州人氏,特意贴心地点了一众苏帮菜品。我看到他点豌豆苗时,心中是颇有几分惊喜的。

然而,当所谓的豌豆苗被端上桌时,那没精打采的品相让我马上就感到了深深地失望。没有碧绿,少了青翠,就那么有气无力地趴在盘子里,仿佛刚被人蹂躏完一般。

出于礼貌,我夹了一筷子放入嘴里。味道显然是不对的,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我正在嚼着的,是一把草。

我其实很想吐出来,但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做实在有失妥当,于是选择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从此以后,在帝都哪怕再高档的苏杭菜馆,我也再未点过豌豆苗。

我知道,当年母亲亲手在早晨摘下的豌豆苗,以及它的味道,我从此再也不可能找的到。


清明至,魂欲断


(三)

我在帝都上学的七年间,每次寒暑假回家,母亲不一定来车站接我,但临走时,肯定是要送我上车的。

那时的苏州火车站还是个不大的车站,小小的候车大厅总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站台票也是随便买的,只要花上一块钱,随时可以进站。

那时我回学校,母亲总是不放心,一定要把我送上火车,看我找到位置,放好行李,在乘务员的催促下才一步一回头的下车去。

很多次我坐在座位上,向外望去,都能看到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到我向外张望,便笑着和我挥挥手,却经常用另一只手抹眼泪。

火车不开,母亲是不离开的。二十多年过去了,火车开动,母亲跟着奔跑,直到追不上才停下的情景,一如昨天刚发生一般,在我脑海中清晰异常。

后来我和叶哥在一起,每次回帝都的时候,母亲虽然坚持仍去车站送我,但自觉地把进车站送别的机会让给了叶哥,从此我再未见过母亲跟着火车一起奔跑的场景。

我在帝都安家后,每次母亲来看我后离开,送别的那个人变成了我。我一如当年母亲那般,事无巨细地叮嘱她,把她送到车站,送上车,放置好行李,才肯下车。

车不开,我也是不走。母亲却不愿我在那就久等,会隔着窗户挥手让我早点回去。我不听,她还会假装生气,我只好听话的离去。

其实我知道,母亲不过是舍不得我,不想让我在那站太长时间。

在她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

清明至,魂欲断


(四)

有天和朋友聊天,朋友提起家中父母争执的一些琐事,说有时感觉很烦恼。我却是很有些羡慕他的:父母都快八十了,却依然身体健康,一直伴着他左右。

对于母亲,我是没有愧疚的,因为在她生病的360多天的日子里,我每天陪伴着她,寸步不离。

我没有“子欲孝而亲不在”的哀痛,我从未在这点上感到过遗憾。

只是,永远,我只能在梦中,才听到母亲笑呵呵地呼唤着我的小名,说:“快来吃饭吧。”

醒来,已是泪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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