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青絲纏繞,又見當年鏡前你梳頭

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蕭寒池喝醉的時候,就會想起柳三變的詞。

然後任由骨子裡的感傷,在肆意地蔓延,掙扎,無聲無息,消散於風中。

醉後的蕭寒池,是落寞的,落寞得就像曉風殘月下的一株弱柳,看不到盡頭。

自從相戀十年的女友走後,蕭寒池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被愛情詛咒的人,此生不可能再擁有愛情,也不可能再有人來把他救贖。

他常常在想,他前世一定虧欠這一個女子的太多,所以必須用此生來償還。他一直無怨無悔,在緣起緣滅間,在時光交錯間靜靜地等待,等待一個早已明瞭的結局。

如有一天,累了,無望了,就找個人結婚,然後好好地對她,讓她幸福一輩子,直到老了,再把自己埋於土中。

蕭寒池以為他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的。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宋青箋,那個像宋詞一樣淡的女子。

二、

那是一個出梅入夏的時節,蔥籠了一地的光陰。

時光散漫,人慵懶,庭院深深鎖梧桐。

曉風輕送,朱簾卷,輕薄鸚鵡在枝頭。

宋青箋坐在葡萄架下,一桌方几,一把竹椅,一盞綠茶,由著自己的心性在隨意翻閱著桌面上的書。偶爾會走神,想至甜蜜處,嘴角會漾起一池春光,輕笑連連。

宋青箋長得並不是很美,但很好看,一襲長裙,盈盈獨立,此時此景,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為她是從唐詩宋詞中走出來的女子。

宋青箋是一個淡薄如茶的女子,與世無爭,沒有刻意地對誰好,也沒有特別去討厭誰。在這個城市裡,上班,下班,日復一日,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週末沒事的時候,她就會泡上一盞綠茶,捧上一本書,在這個綠意盎然的小院裡,消磨一天的光陰,從不厭倦。

看累了,她就會把書輕輕地放下,然後逗弄著枝頭上的綠鸚哥。綠鸚哥會說話,可解不開她離亂的情懷,鎖不住的春愁在若隱若顯,乍收乍洩。

她青蔥似的手指,在逗弄著綠鸚哥,綠鸚哥拍打著翅膀,在呱呱地亂叫:“傻瓜!傻瓜!”

宋青箋聽了,莞爾一笑,轉身,卻看見一個男子正站在院子門口,拿著相機對著她。驚鴻的一瞥,一瞬而過,他卻按下了快門。

時光仿似靜止,有一種久遠的感覺在復甦,在瀰漫,然後消散。

此時的小院顯得平淡,慵懶,消瘦了一地的光陰。

蕭寒池就是被這家小院的別緻所吸引,順著爬滿綠蘿的矮牆,不經意間成為了不速之客。

蕭寒池看著這個淺淺帶笑的女子,想解釋一下,卻又無從表達,只好燦然一笑,然後歸於不安,為打擾了這一份美好的寧靜而感到不安。

宋青箋突然感覺很好玩,再說英俊的男子,總會在第一時間引起女人的好感。他長得很好看,眉清目秀,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起來很陽光,很溫暖。

“喝茶嗎?”看著他在發呆,宋青箋問。

宋青箋也不管他的反應,拿起茶具,熟練地泡起茶來。

她專注一件事情的時候,很美,美得讓人不敢注視。她的手皓白如玉,映著碧綠的茶水,在蕭寒池的心裡,攪起了一湖的漣漪。

蕭寒池屏住呼吸,深怕一不小心就會驚醒這如夢如幻的片斷。

他接過她遞過來的一盞茶,放在鼻尖聞了一下,淡淡的熱氣纏繞著嗅覺,清香四溢,沁人肺腑。輕輕地啜上一口,溫熱的茶水在口中,在舌尖處翻滾,然後再裹著散不去的清香順勢而下,緩緩地穿過咽喉,直達心底。全身的肌膚都因為這盞茶,得到了舒緩,愜意而悠然。

茶的回甘,餘味未消,在幾秒鐘後,從舌尖四處地洋溢,瀰漫,宛若做了一場好夢,醒來,記憶猶在。

這樣的午後,這樣的女子,這樣的一杯茶,飲了,會醉!

三、

從那以後,這個小小的庭院就如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蕭寒池的心,讓他總是不請而來。

宋青箋也不以為忤,任由他來去自如。

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孤寂,相互取暖,卻又不願意別人看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傷感和無言。

兩個人坐在一起的時候,除了喝茶,還是喝茶,相談甚少。人有時候,不必多言,有一盞茶就足夠。

宋青箋的案上,多是放著兩本書,一本是納蘭性德的《飲水集》,一本是南唐後主的《李煜詞全集》。無語的時候,她會捧著書靜靜地閱讀,完全忽略蕭寒池的存在。

宋青箋的美,就是這樣,透過淡淡的墨香,穿越千年,在這樣的午後,如納蘭和李煜的詞一樣婉約,華麗。

這個天性涼薄的女子,不需要別人的關心,不需要別人的呵護,更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憐憫,她固守著內心的寧靜,看月盈月缺,看花開花謝。

對她而言,蕭寒池是一個能讀懂她的人,但怯怯的情感,卻如走鋼絲一般,深怕好夢難圓,待到一切皆成回憶,再回首,恐已難免。

偶爾,宋青箋會捧出一把古琴,理一理寂寞的琴絃,彈一曲司馬相如的《鳳求凰》。琴音妙曼,深摯纏綿,依稀間,楚辭騷體的旖旎和漢代民歌的清新明快交融於一爐,令人此生難忘。

伴著琴音,蕭寒池也會情不自禁輕輕地吟唱:“鳳兮鳳兮歸故鄉,遊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

一曲終罷,兩人會沉默很久,很久。

綠鸚哥飛落在宋青箋的肩膀上,顧盼自憐。

傍晚時分,宋青箋會燒上幾個小菜,擺在院子的石桌上。然後為蕭寒池斟上一杯釅釅的女兒紅,看他緩緩地飲下。

每個菜都色香味俱全,精緻可口,讓蕭寒池驚喜萬分。他也不會客氣,常常會狼吞虎嚥,不一會就把一桌子菜一掃而空。

宋青箋菜吃得很少,吃飽後,就會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蕭寒池,盈盈帶笑。

廚藝有人欣賞,也是一件快事。

蕭寒池偶爾會抬起頭來看看她,傻傻一笑,然後又埋起頭來繼續吃東西。他對食物,總是充滿著敬意,況且這食物是這個女子用心烹飪出來的。

四、

時光荏苒,像滿牆的綠蘿一樣,在交錯,在伸展。

蕭寒池和宋青箋的日子還是平淡如水,波瀾不驚。

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卻聯絡不多,只有某個午後,才在這個小小的庭院裡,享受一盞茶的悠閒,享受兩個人相視而笑的溫暖。

一個午夜,蕭寒池接到宋青箋的電話,說她病了,讓他快點過來。

蕭寒池趕到的時候,宋青箋已經疼得暈過去,手足冰冷,臉色蒼白。

蕭寒池抱著她,跑過了好幾條街,才攔到一輛車,心急如焚地把她送到醫院。

看著宋青箋被送進急診手術室,蕭寒池失魂落魄。不知道宋青箋得的是什麼病?有沒有生命危險?午夜的醫院冷清清的,想找個醫生來詢問都難。

蕭寒池癱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地瞪著手術室,稍微有風吹草動,就像上了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蹦起來。

“醫生,她怎麼樣了?”

匆匆忙忙的醫生根本就沒有時間理會他,從手術室門前一閃而過。

五個小時後,手術終於結束了。隨著手術室的指示燈在慢慢地熄滅,宋青箋從手術室裡被推了出來。麻藥的效果尚未散去,宋青箋安靜地躺在手術車上,一動也不動。嘴上套著呼吸口罩,左手還打著點滴。

醫生說,還好送得及時,要不然她早就香殞玉銷。

蕭寒池輕輕地握住宋青箋的右手,眼淚止不住一滴一滴地掉下來。只有此時,他才窺看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秘密,他是如此的愛她。

宋青箋住院的日子,蕭寒池天天陪伴著她。事無鉅細,都親力親為,晚上困了,就伏在床沿上打個盹,宋青箋有什麼事,他便立即醒過來。醫生勸他找個護理來替換,他說別人粗手粗腳的,不放心。

宋青箋手術後,要吃流質的食物。蕭寒池就天天買一些肉回來,剁得碎碎的,然後熬粥給宋青箋。每一次喂她,細心的蕭寒池總會先滴幾滴粥水在自己的手背上,試一下冷熱,然後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

內斂如宋青箋,有時候也會感動得熱淚盈眶。這個心細如髮的男子,就這樣一點點地俘虜了她的心。

夜半,有時候她醒來,看著他熟睡的樣子,都不忍吵醒他。她會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讓他的髮梢親吻過她手上的每一寸肌膚,然後在心裡百轉千回。

病還未痊癒,宋青箋就吵著要回家,醫院的日子過得讓人瘋狂,她想家裡的小院,想枝頭上的綠鸚哥。

經醫生同意,蕭寒池帶她回家。

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醫生如是說。

五、

家裡由於蕭寒池經常過來打掃,乾淨得一塵不染。

綠鸚哥看到他們回來,拍著翅膀飛到院子門口去迎接,狂喜地叫著。

蕭寒池請了長假,天天在家裡照顧宋青箋,他的重心全放在她的身上,希望她早點康復。

一晚,宋青箋叫住蕭寒池,“你扶我起來吧。”

梳妝檯前,宋青箋看著鏡子裡面瘦俏的女子,問蕭寒池:“我是不是變醜了。”

“不,你永遠都是那麼美。”

在蕭寒池的眼裡,在他的心裡,這個女子從來都是那麼美,美得讓他銘心刻骨,美得讓他心疼。

宋青箋燦然一笑,抽去頭上的髮簪,讓如瀑的青絲散落一肩,然後拿起骨梳在鏡前梳理起來。久病後的她,雙手纖弱而無力,才梳弄一會就累得氣喘噓噓,讓人不忍。蕭寒池輕輕地抓住她的手,從她指尖間抽出骨梳,輕輕地幫她梳理起來。骨梳從她的髮際間一次次溫柔地劃過,青絲纏繞,思緒悠長。

此情此景,宋青箋不禁想起一句話:為君梳頭,一梳白頭到老。

轉過頭,看見蕭寒池的雙眸深遂得像一泓湖水,讓人不由自主地陷進去。宋青箋把頭輕輕的靠在他的身上,溫存許久。

“寒池,今晚是七夕,我想到院子裡去。”

聽了宋青箋的話,蕭寒池先把席子和被子抱出去,鋪在地上,然後再回來,輕輕地把宋青箋抱起來。

病後的宋青箋很輕,輕得讓蕭寒池膽怯,他宛若捧著一個凡間精靈,小心翼翼地,深怕讓她受傷。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兩個人躺在席子上,手牽著手,抬眼望,繁星點點,綴滿了整個浩淼的夜空。秦少游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許多年後,每當蕭寒池和宋青箋在院子裡聊天的時候,蕭寒池總會憶起當初。

夢裡青絲纏繞,又見當年鏡前你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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