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和老姑娘

小姑娘和老姑娘

奶奶總說我難看。

暑假回家的時候,我的頭髮快一年沒做燙染了,一頭遺傳的“沙發”不編麻花辮的話,蓬鬆得難以形狀。有幾張照片從背後的視角拍來,定睛一瞅頭髮,竟然像枯草堆一樣四處張開著,若是把它扎到一根木棍上,肯定能當場掃乾淨地面。於是奶奶說:“頭髮為啥不去做一下呀。”並連嘆兩口氣。

十一回家前,我去做了柔順,順便一不小心把養了快一年才養到中發的頭髮一刀剪成了短髮,奶奶看我第一眼說:“頭髮弄弄到底好看很多。”我心裡一美,終於開始誇我了。沒想到隔天之後又開始說我難看了。

奶奶問:“你稱出來幾斤啊,我的斤兩稱得牢嗎?”

我問:“你幾斤吶?”

奶奶站上了我家的體重秤,“又比上次輕了點,96了只有。”

“那我只有85”,說話的時候我的內心不無得意。

“哦喲,太輕了,再長個五六斤麼算算看。”

奶奶從小就說我瘦,從她嘴裡形容的我纖瘦、羸弱、不禁風,看起來苦腔,像沒飯吃的孩子。曾經我因為她的嘮叨錯判自己是個纖瘦高挑的貌美女子,最終在別的老太婆的言語下悽然驚醒,那個老太婆說我矮胖。我憤然失落,開始宣揚自己要減肥,在家裡盛飯一日少過一日。

奶奶心裡難過,她喜歡看著孩子把她做的飯菜吃得一乾二淨。她和新中國同歲,生在1949建國的那一年,一切百廢待興,她從小吃糠吃樹皮長大,不能接受現在的人有得吃,卻不願意吃。她常常給我舉例,誰家的女孩一頓飯能吃一隻雞,哈魯哈魯,要吃得很吶。

我不理她,審美在我們隔代人之間,一定不會達成共識的。

隔天我要出行喝喜酒,奶奶又開始嘮叨了。“這個藍色的衣服很一般吶”、“外面冷,套件外套,把胳膊遮一下,這胳膊細得一掐就能掐斷,不好看。”

我穿上牛仔外套,爬上我爸的電瓶車。“哦喲,這外套難看死了,全是洞。”壁角上又傳來了奶奶的呼喚。

“還難看,之前頭髮沒做說我難看,現在頭髮都做過了,怎麼還難看吶。”我話一甩出來,我媽和我妹在另一輛車上先笑了。奶奶也站在壁角上,哈哈哈地笑。

其實我知道她從來沒有真正嫌棄過我難看,只是在她心裡我若是長得更加豐腴,就意味著更加健康,她從頭至尾對我的殷切期望,都只是健康而已。奶奶上了歲數之後,心臟病、高血壓之類的慢性病需要常年吃藥,她常常跟我抱怨,每天光吃藥就要花多少多少錢,這些錢要是能用來買東西,該多好吶。她年輕時候幹活極拼,在地裡和大家一起掙工分,不肯賒公家一分一毫,結果後來公有制改了之後,那些賒欠的人家都不必再還,她連連嗟嘆,我們就是太老實了啊。

後來她跟著我爺爺出去開船收鐵,要趁著月黑風高的時候做交易,她屢次提醒爺爺注意假貨,小心被騙,還是敵不住一些手腳,被騙去了錢,收來一堆賣不出去的廢物。

小時候常聽奶奶跟我說失眠,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神經衰弱,想東想西。我知道她擁有一個極度敏感而細膩的靈魂,有些事情常常想多,給自己招來了很多的煩惱。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太像她,心思敏感,微微脆弱,怕別人無心之話是在說自己不好,怕自己不讓別人滿意。只是我們在意的事情很不一樣。

所以我常常心疼她,一如心疼自己。又怪她想不開,一如怪自己死腦筋。

離開家的那天,奶奶站在壁角,用普通話向我說再見。聽說最近村委在辦老年大學,奶奶偶爾去聽,我覺得很開心,希望她一個人的時候能有更多的消遣。她向我揮著手,並堅持要我也揮一揮手。我一般不做這些離別儀式,但拗不過她,朝她揮揮手的時候,她又在壁角上笑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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