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湖北保安團的新兵們千里跋涉來到上海郊外的田野時,這座東方最繁華的城市已在戰火中戰慄了近三個月。八十多年後,IMAX攝影機忠實復原了這群即將走上戰場的士兵們臉上的驚奇、緊張與恐懼。他們被臨時編入88師524團團副謝晉元麾下的一個營,受命在蘇州河畔的四行倉庫打一場阻擊戰。因為最高當局的“政略”,是希望在即將召開的九國公約會議上多一個爭取國際社會同情的籌碼。四晝夜激戰,新兵們成長為斯巴達式的勇士,他們在大上海最後的堡壘向世人宣示了中國軍人的犧牲精神,而在河對岸歌舞昇平世界的人們看來,這已然是戰事的尾聲:一場中日雙方投入上百萬人的戰事至此已冰澌雪消。
淞滬會戰中四行保衛戰發生地
任鐵道(交通)部部長時期的張嘉璈
一部電影使我們重新站在了回望歷史的隘口。《八佰》一出,有關淞滬會戰、四行保衛戰和“孤軍營”的文字頓時霸屏,有縝密的考據,有神話化的演繹,也有當事人的口述,也真應了歷史學家柯文的“歷史三調”之說。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淞滬抗戰,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今天,我們已經知道了歷史的結果,推演過去,方能看得分明,人都有著神化歷史的衝動,就像歷史學家有著探究真相的衝動。
而我們今天能夠談論過去,除了得到官方文獻和影像的支持,更賴那個時代的人們所提供的各種個體經驗。人不是全部歷史的親歷者,卻是自身歷史的親歷者,小說和電影正是在這些個體經驗的沃土上得以生長。在這個意義上,金融鉅子張嘉璈通過他的私人日記觀察和敘述的這場戰事,作為歷史的調性之一種,也為我們眺望1937年夏秋之交的中國,建構起了一個重要的視角。值得附提一筆的是,戰爭爆發時,張嘉璈從中國銀行總經理轉任國民政府鐵道部長已近兩年。
原中國銀行總經理、時任國民政府鐵道部部長張嘉璈鈐發的人事委任令(1936年)
南京保衛戰中華門戰役中被毀的城牆
戰雲初起
1937年夏天,肆虐長江三角洲地區的梅雨季剛結束,南京又成火爐,城裡的有錢人都往江浙和內地避暑。循舊例,行政院各部又上廬山辦公。7月5日上山,6日召集各部長官開會。再一日,就傳來了盧溝橋事變的消息,各部又不得不移返南京。
當局雖知事已緊迫,但對日本的野心尚未看清,只是議決由外交部向日方提議,中日雙方限期同時撤兵。但軍政部報告的消息打破了眾人幻想:日軍阻止中央軍北上增援,已北上隊伍要求即行撤返。至此,當軸者方大夢初醒,中日前途大有戰事爆裂不可收拾之勢。
這個炎熱的夏天,整個國家如同一輛採取了緊急轉向的大車,向著戰時體制轉軌了。為戰後撤守計,張嘉璈所在的鐵道部,被限令將浙贛鐵路玉萍段迅速通車。7月24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頒佈戰時運輸辦法,決定成立鐵道運輸司令部,同時成立國家總動員計劃委員會。及至8月7日的國防會議及中政會議聯席會議,政府對日策略終於作出了重大調整,對日取全面抵抗態度。張嘉璈日記詳細記錄了與會者的反應與態度,蔣介石日記的記述止寥寥數語:“晚國防黨政聯席會議,午夜始散,決定主戰。”
魔都上空密集的戰雲終於撕開了一道口子。1937年8月13日,上午九時一刻許,日海軍陸戰隊強行衝破閘北防線,與中國軍隊交火,“八一三”戰事正式爆發。
高層對這一劇變還是估計不足。是日南京,風平浪靜。上午,張嘉璈在鐵道部辦公室約了廣西省主席黃旭初,談趕築湘桂鐵路事。午飯時,又約了雲南省主席龍雲,交換在雲南境內修築鐵路辦法意見。戰事臨近,朝野都認為中日實力相差懸殊,惟有拉長戰線,後方運輸基礎薄弱,亟須加緊籌備。
次日上午,張嘉璈前往紫金山麓的靈谷寺,出席行政院緊急召集的會議。靈谷寺的一百十塊石碑上,鐫刻著北伐陣亡的將士名單。為示同仇敵愾,代理行政院長蔣介石選擇這一會議地點,顯然也是煞費苦心。肅穆的氣氛中,與會者祭掃了陣亡將士公墓。但此時的蔣對西方大國出面調停尚抱幻想,故不宣戰,只說自衛,只有堅守首都、不遷往他處的態度是堅決的。
戰事一開始,中國軍隊一改“一二八”淞滬抗戰時的被動守勢,而取完全積極的進攻態勢。當時日軍的陣勢,是以北四川路的日海軍陸戰隊司令部、海軍操場與楊樹浦公大紗廠日軍司令部為重心,連成一線,與黃浦江上的軍艦成掎角之勢,因此中國軍隊也分三路迎戰:右翼由八字橋江灣路進擊敵司令部,中路由江灣進擊海軍操場,左翼則進擊公大紗廠、滬江大學等要害據點。
8月14日,中央軍空軍出動飛機對黃浦江上日軍“出雲”號旗艦實施轟炸,投彈未中,誤炸外灘匯中旅館、華懋飯店門前及大世界附近,中彈及踩踏而死者達數百人,一時中外矚目。
上海若有失,則首都危在旦夕,政府的各個部門都緊急動員起來,全力投入備戰。15日晨,張嘉璈往訪勤務部長俞飛鵬,商談江南各鐵路添補機車車輛及緊急材料,以防將來戰事吃緊時軍運擁擠,兩部會同籤請行政院,迅由國庫撥款補助。是日中午十二時起,日軍飛機兩次空襲南京,杭州及上海四郊也遭敵機空襲。
至18日,敵機首次轟炸滬寧、滬杭兩鐵路,石蕩、正儀兩橋被炸燬,張嘉璈即派工務司薩福均司長帶人督修,是日,他在日記中寫道:“路上同人見部中重要職員不避艱險,親臨督工,益加激動。”
開戰十日後,戰勢急劇轉下。日援軍三個師團抵滬,內有號稱最為精悍的久留米師團,松根石井大將也隨同來滬指揮作戰。海軍方面則集中了大小兵艦七十餘艘,炮位合計七百門,此外又有新式戰機三百架以上。而國民政府方面,雖號稱有一百八十二個師的番號,但作戰初期可投入一線的兵力僅步兵八十個師,又八個獨立旅,騎兵九個師、炮兵兩個旅,及十六個獨立團,多兵種作戰協調能力差,重武器短少。日軍企圖實施陸海空聯合進攻,實行其所謂中央突破戰略,故於23日後移重師於黃浦江下游,戰事的重心也由虹口楊樹浦,外擴至沿海一帶。
飛臨南京上空的敵機愈發增多,脆弱的防空力量隨時都可能被摧毀。
1937年9月,建成通車不久的錢塘江鐵路橋。此橋由被譽為“中國現代橋樑之父”的茅以升主持修建,是國人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座公鐵兩用現代化大橋,歷時兩年半,於全面抗戰爆發之際趕工建成,通車後成方物資和軍隊運往前線的一條大動脈。
1930年代的滬寧鐵路火車票
十月危城
張嘉璈到任鐵道部後,於地下新築有一鋼骨水混的檔案室,可作防空洞用。8月24日,行政院召集的各部長會議就在鐵道部地下室舉行。嗣後,蔣介石接連數日都在鐵道部官舍宿夜,以應對越來越頻繁的空襲。
敵機連日轟炸,跑警報已經成了南京居民的日常。防空警報一響,百姓匆匆避險,加之防空設備不周,謠言紛傳,危城之象已現。自8月28日起,各部已開始疏散部員及案卷。鐵道部一些職務次要的部員分批疏散,轉往內地服務,女性職員多遷往四鄉,部務案卷則派員由南京移至武昌及衡陽一帶,以作將來複興計。
進入9月,日軍接連增兵,欲打通瀏河、羅店、寶山,使之與北四川路聯成一線,處於吳淞江口的寶山城,頓成爭奪焦點。守城的第九十八師第五八三團第三營姚子青部,自9月1日起,抵禦了日軍數十次進攻,城垣雉堞,屢塌屢修。最後,日軍對寶山城實施焦土式轟炸,自姚子青以下六百餘官兵,那一班偉烈的男兒都殉了國。
寶山一失,我軍已抱犧牲之志,決心在吳淞、江灣、瀏河一帶狹小地區與敵展開陣地戰。日軍佯退江灣,暗窺閘北,位於我軍主力左翼的劉行方向頓感吃重,不得不把陣線後移至滬寧路及滬太公路以西。這一帶無軍事要塞,作戰不易,滬寧路局在北站周邊及麥根路與中山路交叉口緊急建造了四座鋼骨水泥堡壘、兩座活動鋼板堡壘。
為阻敵於蘇州河南岸,蔣發佈行政院長令,命自大場至真如、南翔一線,每公里安置枕木鋼軌各三十根,以構築臨時工事,限鐵道部五日內辦妥。張嘉璈在9月13日的日記中寫道:“日間不能從事,只能於黑夜工作。工人以勞績獲得軍方犒賞。”
10月初,上海已成危城。外圍戰事仍膠著於江灣及滬太公路一線,彈丸之地,傾瀉無數炮彈,地皮都似深犁過數遍一般。內線也處處吃緊。再加滬寧路多處被炸,沿途車輛壅塞,敗象初顯。
北方也是形勢日壞。日軍突破長江南口和張家口後,把兩個師團的兵力集中於平綏線,向內陸山西推進,妄圖一舉而下太原。閻錫山集結兵力抵擋,未料敵坂垣師團抄襲雁門關後路,連下代州、寧武,把閻部壓縮在原平至五臺山的一條鉤形陣地。隴海鐵路局長電告張嘉璈,萬一日軍直達黃河沿岸,西北交通阻斷,隴海線上的燃煤運輸就會發生困難,須及早謀劃,在洛陽附近建築宜陽煤礦支線。
10月16日,張嘉璈趁著陪同蔣介石赴蘇州召開軍事會議之際,約滬寧鐵路局及運輸司令部人員在蘇見面,商討幹線搶修事宜。途經各車站時,他與各站長一一握談,“告以飛機炸彈並不足畏,生死有命,先天註定,俗話子彈有眼,即是此意,希望同人不必驚恐”,又安撫他們說,即使將來有一天,鐵路全線淪陷,政府也會安排好每個人的出路,不讓一個人有失業之虞。張在日記中寫道,“全路員工精神為之一振,蓋知各人之運命,將與部及國家共存亡也。”
延至10月下旬,日軍續增的四萬作戰部隊悉數抵達上海戰場,戰事更趨激烈,迫於日方的強大攻勢,我軍撤出大場、北站、江灣及閘北,向蘇州河以南一帶集結。10月27日,張嘉璈在日記中寫道:“沿滬寧線無軍事要塞,作戰不易……迨十月二十七日,大場不支,北部亦隨之撤退。”
北方繼平綏鐵路全線淪陷後,平漢鐵路北平至新鄉段、津浦鐵路天津至德州北段、正太鐵路全線,皆相繼淪陷。未失陷的路段,也日夜暴露在日軍飛機的轟炸下,鐵路局派出搶修的工程師和機工,時被敵機擊中殞命。
敵十六師團及近衛師團之一部佔領松江後,中國軍隊為避免後路被切斷,不得不放棄蘇州河沿岸及浦東陣地,實施全線退卻。“八百壯士”於蘇州河畔的四行倉庫所打的那場矚目的戰爭,即發生於此際。
11月11日,我軍退出南市,上海再無一支可戰的中國軍隊。我中央兵團與左翼兵團原擬撤到吳福線既設陣地後,再構築防禦,但此時我方空軍戰機已消耗殆盡,制空權悉落敵手,敵機追著退兵轟炸掃射,鐵道交通亦遭重創,不得已,撤往錫澄線。亦不守。統帥部為保存有生力量,乃命京滬線各軍以一部向常州方向運動,參加南京守城,以主力向浙皖贛邊境退卻。
歷時三個月的“八一三”之戰,至此已到薪盡煙沒之時,張嘉璈領導下的鐵道部,與軍政、外交、財政等部,是這場戰爭中最首當其衝的幾個部門。淞滬戰事後,慣於作數目字梳理的他總結道:
“際此三個月戰事中,敵機轟炸最烈期間為兩個月,共計轟炸二百六十四次,平均每日四次,炸中路基十三次,橋樑涵洞十四次,軌道九十一次,站臺三十三次,雨蓬十四次,票房三十次,廠房十次,倉庫十三次,煤水站十四次,其他項目二十二次,而行車未嘗一日中斷。於此可見飛機轟炸,並不足以破壞交通……”
上海一失,蘇常洞開,南京周邊幾乎已沒有能打硬仗的軍隊。本來,滬杭線上還有剛剛到達的劉湘部三個師,可趁敵十六師團不顧後路長驅直入,打它個措手不及,但部隊行動遲緩,戰機稍縱即逝,敵主人已越過宣城、蕪湖西犯,會攻南京了。
浙贛鐵路上的火車(1937年)。
著名設計師範文照、趙深合作設計的鐵道部大樓(1930年峻工,抗戰勝利後為國民政府行政院辦公大樓,現為南京中山北路252、254號。)
鐵路工人(沙飛攝,拍攝時間約為1935年至1937年淞滬抗戰爆發前)
更生之兆
11月14日,報稱日軍千餘人已在常熟方向登陸,南京岌岌可危。當天晚上十時許,軍政部長何應欽給張嘉璈打電話,告以軍政部準備炸燬錢塘江大橋,要他速攜大橋建築圖紙前往會商。
張嘉璈當即趕往軍政部。何應欽告訴他,水網縱橫的杭嘉湖並沒有遲滯日軍進攻,我右翼兵力薄弱,防線又過寬,日軍第十六師團及近衛師團之一部已佔領乍浦、平湖、嘉善,杭州勢難確保,須隨時準備炸燬大橋。
此橋方告竣工通車一月有餘,現在又要親手毀了它,張嘉璈實感心痛與不捨,是夜,他在日記中寫道:
“當時想及該橋耗若干專家心血,費時數載,用款七百萬元,完成不及一月,乃將一轟而毀!回想預定計劃,將於錢塘江大橋完成之同時,浙贛路玉萍段通車,株萍段整體完竣,浙贛路杭玉段調換重軌工程完畢,列車可由上海直達廣州。屆時舉行上海廣州直達通車典禮兼以慶祝是年之雙十國慶,而今已矣。此一夢想又不知何時能實現也。”
情勢急迫,行政院於16日召開各部長會議,要求各部緊急疏散。鐵道部遣散人員一律各發三個月薪金,併為預備舟車,限一個星期內疏散完成。
在當晚於鐵道部地下室舉行的國防會議上,蔣宣佈了國民政府遷駐重慶、繼續指揮長期抗戰的決定,並任命唐生智為南京衛戍司令長官,率部守城。國府主席林森即席辭別,乘軍艦赴川。
宣佈命令畢,地下室空氣沉鬱凝滯,任誰都明白,首都的淪陷已是旦夕之間的事了。不知誰說了一句,重慶乃重生之意,遷都重慶,乃更生之兆,最後勝利,可操左券。眾人臉色方轉輕鬆。
11月20日,日軍逼近蘇州,政府雖已正式發表遷都重慶,但行政院的班子還沒走。那幾日,蔣時常帶著僚屬,來鐵道部大樓避警報。11月22日,張嘉璈在日記中寫道:“蔣兼院長在本部官舍避警報,敵機於公園上空投下一小木匣內軒,內置一函,勸其共同反共。”
張嘉璈是最遲撤出南京城的部級長官之一。11月25日晚,他與津浦、滬寧、滬杭、江南各鐵路車務處處長談話,眾皆表示,必維持通車至軍隊撤出南京最後一日。
也在那一晚,在鐵道部官舍禮堂,國府遷都前最後一場外國記者招待會正在進行中。最高統帥正在發表演講,宣示政府決心長期抗戰,決不接受任何屈辱條件:
“夫唯我國在抗戰之始,即決心持久抗戰,故一時之進退變化,絕不能動搖我國抗戰之決心,唯其為全面戰爭,故戰區之擴大,早為我國人所預料,任何城市之得失,絕不影響抗戰之全局,且亦正唯我之抗戰為全面長期之抗戰,故必須力取主動,敵我之利害短長,正相懸殊,我唯能處處立於主動地位,然後可以打擊其速決之企圖,消滅其宰制之妄念,以我土地之廣,人民之眾,物產之豐,戰區面積愈大,我主動之地位愈堅……”
11月27日,張嘉璈主持拆毀了鎮江以東一段鐵路,並往訪南京衛戍司令唐生智。深夜11時許,他登上“德和”號輪船離開南京。按行政院命令,他和其他各部長官將在漢口集中,再轉往重慶。
輪船在黑暗中鳴響了汽笛,深秋的江面一派肅殺。顧念自七七事變至撤離南京的四個多月間,淞滬戰場數十萬將士已成亡魂,南北鐵路淪陷達三千二百三十一英里,張嘉璈只覺得胸悶難當,呼吸都不得通暢。
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是晚,代理行政院長蔣介石在武昌發表講話,宣示中國政府縱使戰至一兵一槍,亦絕不終止抗戰的決心。蔣認為,侵略者最終將被徹底擊敗,勖勵同仁多負責任,“同甘苦,同患難,同生死”。張嘉璈注意到,蔣說這番話時,“辭氣嚴肅而懇切”。
他意識到,中國的抗戰已翻開新一頁的篇章。有此廣袤的國土和英勇的民眾,中國絕不會亡。
來源 北京晚報
作者 趙柏田(作家,學者)
流程編輯:王夢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