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山也是水

父親,是山也是水

這就是我的老家

1

2017年秋的一天,母親告訴我父親胃又不好,要來城裡檢查一下,家裡很忙,只能讓他一個人來。

我陪著父親去醫院做胃鏡。如果不是特別不舒服,父親是不會到醫院來的。

胃鏡需要空腹喝藥,然後等著。一大早,胃鏡室外排著長長的隊伍,每個人的臉上,幾乎都是一樣的表情,或痛苦,或凝重。

那一天,我從未如此害怕過。

因為父親的兩個哥哥,都是惡性胃疾去世,據說這是會遺傳的。父親也一直都有胃病,查不出原因,他便一直忍著,吃過很多藥,似乎也不太有用。

這一次,大約是忍不下去了,父親才進了城檢查。

父親看不出我的緊張,他只是不斷催我去吃早餐,我哪裡吃得下啊。

等到中午一點多鐘,終於輪到父親了。我在外面等著,心裡為父親祈禱了一百次。

結果出來,檢查單上是不痛不癢的結論:淺表性胃炎,這基本上就是說,父親沒什麼事。

我放下了懸著的心,突然特別的很想哭。眼淚沒有出來,只是溼了心。

看著父親越來越清瘦的身體、花白的頭髮,我好害怕父親有一天突然會倒下。

開了些藥,父親第二天便執意回了老家,他說秋收,你媽忙不過來。


父親,是山也是水

父親和女兒在牛車上

2

2018年夏,父親真的倒下了。

不是胃病。弟弟那年在村裡弄了幾個蘑菇大棚,父親去幫忙,他騎電動三輪車去拉蘑菇,結果沒控制好,三輪車衝進了棚邊的水溝。

母親給我打電話。我那時正在離縣城最遠的一個山區駐村,母親說你爸爸昨天就騎車受傷了,但他說沒事,今天看起來有些不好,已經去醫院了,你妹妹陪著呢。

第二天週末,我才能回城。等我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做完了手術。他肩胛骨骨折了,手術裝了兩塊鋼板固定。

這一年,父親73歲,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父親第一次住院。

醫生反覆交代說三個月內不能幹活,以後也不要乾重活。出院後,我千叮囑萬交待,讓母親一定要注意別讓父親幹活。

父母都閒不住,不肯和我們住在城裡。父親72歲時,還跟一個熟人去一個建築工地打工將近一年,攔都攔不住。他說工地需要木工,會的人少,活也不重,不要擔心他。

我們只能隨他。


父親,是山也是水

父親的墨斗

3

父母屬於那種中國傳統中觀念中最典型的農民,他們身上集中了我所定義的中國農民最優秀的品質:勤勞、能幹、樸素、善良。

我們四兄妹,受益於父親母親的這些品質,成了全村最有出息的子女。

不同的只是,母親特別的嘮叨,而父親寡言、隱忍,從不會說一句多餘的話。與母親五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我沒見父親與母親吵過架,從來都沒有!

當然,偶爾心急了,父親高聲的話語是有過的,但僅限於此。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父親基本上是萬能的,直到現在我也想象不出,有什麼活,是父親不能做的。

父母被村裡人稱為“木匠”,事實上,父親會的,要多得多。

木活、泥活、石活,活活都通,織籃編框、剃頭理髮、閹豬獻雞,甚至趁熱打鐵,樣樣都會。

父親是村裡唯一一個初中生,上的是當時縣裡最好的農村學生可以上的初中。後來我們兄妹四個,也先後去了那所中學。那個時候,縣城最好的第一中學,並不面對農村開放學籍。

父親在村裡小學教了一段時間書,後來成了村大隊的會計,除了做帳,全村人的書信,基本是父親代筆。

如果不是父親選擇了做會計,沒有繼續教書,按照今天的政策,父親大概率會成為一名退休的正式老師。

這是母親時常跟我嘮叨的遺憾,但父親從未在我們面前提這件事。


4

小時候,父親在我心中,就象村對面那座山,堅實、安全、挺拔。

老家背山臨水。村子周圍林木蔥蘢,家門隔水與對山的村子相望。上世紀五十年代修水庫時,爺爺一輩捨不得移民,就在山腳建房,留了下來。這個門對青山、瀾水而居的小村,成了我的衣胞之地。

村外水庫上游有河,長年流水潺潺。春季,水庫放水灌溉下游,河邊兩岸,水退灘顯,星星點點的野花便在河灘浪漫鋪陳。我和哥哥最興奮的事情,是每天帶上父親給我們做的網,去河裡撈魚。那時候,弟弟還小,妹妹還沒有出生。

父親手巧,他把常規的漁網進行了改良,先用竹子打一個十字,用火燒熱後彎曲,四角套在三面有圍角的漁網上,我們稱之為“杵網”。我們只需把網用石頭逆向固定在河中,然後跑到上游一路把小魚趕到網中就行。

靠水吃魚。我們去“杵魚”更多是樂趣,父親在水庫裡時常能抓到大魚才是一家人的營養來源。缺吃少穿的年代,我們能夠健康長大,得益於父母的能幹,生活中經常有魚吃,是一件幸事。

村裡人養獻雞,都是父親做的手術。我時常蹲在父親面前,看著他把一隻公雞拴起來,一隻腳固定,然後把公雞的某個部位拔毛,用小刀劃開一個口子,再用一個小工具撐開。然後,見證奇蹟的時刻到了!父親小心翼翼地把一條線放進公雞的肚子裡,上下牽拉幾次,一隻橢圓形的白色肉球便從公雞的肚子裡出來了,然後又是另一隻。

我不知道那隻雞為什麼一動不動,它疼不疼,但是父親把傷口縫上後,那隻雞很快就能走了。

母親把那些肉球燉給我們吃,說是雞的腰子,有營養,味道好。長大後,我才知道那是公雞的睪丸。獻過的雞,能長得更加壯實。

父親喜歡抽水煙,沒有條件買,便自己種了菸葉,自制刀煙。

菸葉烤乾,一張張疊起來,壓實。父親含上一口香油,往菸葉上一噴,滿屋都是煙和油的香味。然後,父親騎在自己做的一張切煙凳上,把一疊噴過香油的菸葉放在下面,用切煙刀開切。父親的身體在切煙凳的木板上一點點後移,細如髮絲的菸絲便慢慢在凳子上堆積起來。

切煙的過程,有點象母親教我切菜的過程,講究穩、準和移動的速度掌控。

那時候,我最崇拜的人,是父親。

5

計劃經濟時代,父母在大隊都是出滿工,掙的滿工分;七十年代末期,分田到戶之後,我們家的日子雖然並不富足,但是父母儘可能讓我們過得更好一些。

在村裡讀到小學四年級,不再辦高年級了,我和哥哥要去三里外的村子上學。住校,自己做飯。那時,其他同學帶的米飯,都摻著玉米或紅薯,我們吃的是白米飯。

為了改善生活,父親種了一片黃果樹,他懂得嫁接,管得又好,每年黃果成熟時節,一個個金黃飽滿,掛滿了三四米高的樹枝。父親在房間裡挖了一個很深的地窯,用來保鮮黃果。有時候我們嘴饞,會偷偷跳下去拿黃果吃。那是童年我們吃過的唯一水果。

黃果要挑到城裡賣。老家距離縣城30公里,不通公路的年代,翻山越嶺進城,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件。我第一次進城,是跟著父親去賣黃果。即便在城裡,水果也是比較稀奇的東西,父親的那一片黃果樹,帶給我們的東西,讓很多人家望塵莫及。

但辛苦可想而知。小小的我跟在父親身後,我不記得那時自己有多大,不記得父親那一擔黃果有多重,不記得自己是不是爬山哭了鼻子,我記得的只是,回家時我們在山上的松林裡休息,山風徐徐而來,又徐徐而去。

父親的擔子並不是空的,他在城裡一位親戚家要了一擔灶灰,挑回家做果樹的底肥。

三十里山路,一擔灶灰,父親挑著的,是一家人的生活。

那一片黃果樹,給家裡換回了不少物質上的大件。有一次父親挑回的是一床新疆產的純羊毛毯,直到今天,母親還在用。後來又添置了收音機,再後來是縫仞機。那應該是父親這一輩子給母親最好的禮物。

這是山一樣的父親。

6

八十年代初,我12歲時,哥哥考上了重點初中,弟弟剛上學,妹妹出生。

父親和母親去田裡,往往很晚才回,妹妹不停哭,我一邊給她衝麥乳精,用小勺喂她喝,一邊跟著哭。那個年代,奶粉是奢侈品。

再過一年我也考上了重點初中,跟著哥哥和表哥去了30公里外的學校。我不能想象,父親母親如何帶著弟妹勞作,還要供我們倆讀書。

我們讀書的費用,來源於一種叫做“摸摸香”植物。

那些植株帶著濃郁的味道。父母種植了很大一片,採收時節,父親把它們裝進一個爐子裡烘烤,蒸汽出來,油和水分離。在我的記憶當中,那是一種很昂貴的液體,據說是用在飛機上的。父親去賣一次,大約有一百多元收入。那一定是很大一筆錢。因為我後來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月工資,不到百元。

每個月回一次家,母親分別給我們每人五塊錢,一個月的生活費。大米還得自己帶去學校。

父親母親心疼我們每個月要負重爬幾十公里山路去上學,但是在學業上,從來沒有讓我們誤一天學。

他們知道,讀書,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那些層層疊疊的山路上,有過我的汗水和淚水。

感謝13歲開始人生跋涉的自己,我所有的堅韌、勤奮、信仰,那源於那些年,爬過的那些山。

那些在外求學的歲月,有父親母親在背後撐著。

7

1986年,哥哥上高三,他讀的是全縣最好的高中,弟弟也考上了我們就讀的這所初中,我去了師範學校。我是被保送讀的師範,那是學校唯一一次保送,兩個名額,只有成績優秀的山區學生,才有這個機會。

母親特別高興,家有一個老師或是一個醫生,是她最大的心願。而我,一心只想上高中。父親保持著一貫的沉默,無論我選擇什麼樣的人生,父親都是支持的。

再後來,我工作、成家、生女,經歷一段失敗的婚姻。

當我放棄一切重新開始生活,帶著女兒在外租房,心情痛苦、日子艱難時,母親哭哭啼啼,父親沒有勸我。

當妹妹遲遲未嫁,母親心急如焚時,父親依然惜字如金。

他比母親更清楚,女兒的人生,他們無法參與選擇。

父親像家門口那一汪清池,不管遇到什麼事,他都心若止水,平和沉靜。

波瀾不驚,舉重若輕,這是父親的人生智慧。

這是水一樣的父親。

8

那天週末,我和先生回家看父母。

父親正在自己的工作間忙碌著。手術後一年多的時間,父親基本沒有遵行醫生的建議,該幹嘛還幹嘛。

說是工作間,其實是父親在房屋外面搭的一間簡易房,用來做木工活,如今他基本上是做十里八村人們訂製的棺木。我勸父親別做了,太累,他只說了一句:有人需要。

人終有一死,死後的房,不過方寸之地、四塊木板。

我看著父親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具,童年的很多溫暖記憶,如水湧上心頭。我的心房再一次潤溼。

想起父親和村人拉大鋸,木屑在他頭頂飛揚的場景;

想起父親憑一已之力,將家裡的土掌房改造成木樓房的努力;

想起父親手工製作的那些小船,如今還停泊在水邊 。

今年,父親75歲,我已人到中年。生活中曾經很多的心心念念,如今已是雲淡風輕。

我寫下這些文字,在父親節又一次到來的時候。其實,父親對父親節沒有概念,他和母親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個日子,沒有什麼不同。

我沒有在任何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裡給過他們儀式上的東西,我甚至連他們的生日都記不住,更別說生日禮物、生日祝福。

他們自己,也不記得。

他們的一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女兒該有的態度,但我知道,我對他們所有的愛與感激,都在心裡。

它只是像父親一樣沉默著,如山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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