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作家艾萊娜▪費蘭特作為不熱衷於應酬和推廣自己作品的神秘作者,以其極為可信的樸素之筆寫就了“那不勒斯四部曲”。作品以本身無可抵擋的魅力讓人置身於其中,“被近乎野蠻的生命力包圍”,欣賞、探索、經歷,然後無可避免地被震撼,在內心留下振聾發聵的迴響。
小說分為四部分:《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離開的,留下的》《失蹤的孩子》。它們如史詩般描述了兩個在那不勒斯貧窮社區出生,並在那個骯髒混亂的城區長大的女孩埃萊娜和莉拉,互相參照,彼此協助,終其一生為生存殊死搏鬥,最終衝破藩籬,成為真正自己的故事。
“那不勒斯四部曲”是無可置疑的傑作,它是作者隱匿自身,只通過文字與世界溝通的純粹的文學作品。作者不僅把重大的歷史事件嵌入到小說的故事中,展現人物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生存狀態,還把女性意識和自我意識附著於兩個女主人公的生存鬥爭之中,並能最終衝破女性主義的侷限性,為女性找到自我成長的終極之路。
重大歷史事件影響著一切人的生活,四部曲把社會全景圖和女性無自我的生態展現在人們面前
任何一部經典作品都不會只是膚淺地言情寫性,而是把作品中的人和事件與某個時代相聯結,把人物的悲喜人生放置在歷史的洪流中,與真實的歷史事件契合同步,互相影響,互為映照,既讓作品演繹了真實的歷史,也讓歷史深化了作品的主題,突出了人物命運的必然性和獨特性。
“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故事從二戰後六十年代開始講起,幾乎涵蓋了意大利綿延50多年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包括從二戰後意大利破敗貧窮的社會現狀到五六十年代的經濟奇蹟,再到1968年的學生運動、紅色旅、“沉重的年代”、法西斯主義、綁架莫羅案、意大利工會鬥爭。這些歷史事件對小說中的人物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政治貫穿了所有人的私人關係,也使女性在社會遺留的舊習俗和當時的政治現實的夾縫裡更難掙脫出去。
《我的天才女友》是四部曲中的第一部,故事開始於意大利在二戰結束後百廢待興的混沌時期。那時的那不勒斯城區作為意大利第三大都會區卻破敗不堪,貧富差距懸殊,醫療衛生條件極差,人們衣衫襤褸,到處充斥著爭吵打架、受傷流血、化膿感染,甚至死亡。埃萊娜和莉拉在這種糟糕的生活環境中,被母親咒罵,被父親毒打。為了改變境遇,掌控自己的命運,兩個女孩一個通過刻苦讀書,一個通過發展鞋廠與命運和現實做著頑強的抗爭,做著或逃離或改變的準備。
四部曲中的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將視野轉為20世紀60年代,當時正值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時期。意大利作為歐洲大國,成為“馬歇爾計劃”的受益者,工業經濟崛起,創造了亞平寧半島的“經濟奇蹟”。意大利很快從一個農業國轉型成工業國。但是經濟的發展加速了南北差異,北方經濟迅速發展,人民生活水平迅速提高,而南方則發展緩慢,人民仍然處在貧窮落後,水深火熱之中。
當時的那不勒斯城區雖然沒有太大的改變,但是也受到了影響。莉拉家裡的鞋廠、斯特凡諾的肉食店、索拉拉兄弟的商業野心都在這個大的歷史背景下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然而因為男權獨霸話語權,步入青年時代的埃萊娜和莉拉仍然亦步亦趨,艱難地以她們自己的方式做著現實的反抗者。埃萊娜以討好所有人作為自己閃亮的盔甲,進入大學的殿堂,結識富二代男友,擺脫了那不勒斯城區,成為高級知識分子中的一員。莉拉則以結婚、找情人、鬧離婚等一系列與男權的爭鬥,在那不勒斯城區裡尋找著屬於自己的路。
故事向下發展,在四部曲的第三部《離開的,留下的》和第四部《失蹤的孩子》中,小說的主人公則到了人生的中年和老年時期,她們遭遇了意大利的多事之秋。持續十多年的社會運動和社會革命使意大利成為西方世界的異類,也使埃萊娜和莉拉的生活經受著這些政治形勢的影響。
意大利經濟奇蹟的受益者多是大公司和中產階級,而社會中下層並沒有得到好處,使社會矛盾加劇。在1963年之後意大利經濟增長放緩,矛盾波及到社會的各個方面,學校也不例外。學生因不滿教學環境和教學質量,並對就業前景感到悲觀,於是學生運動爆發,那不勒斯也沒能倖免。加之國際上的影響,意大利的學生運動如火如荼,不斷地向工人階級靠攏,實現了學生和工人階級的大聯合。埃萊娜和莉拉的童年夥伴帕斯卡萊是一個普通的工人階級,他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與家庭條件優越的大學生娜迪雅走到了一起。他們動員生活窘迫的莉拉在布魯諾的香腸廠裡掀起爭取工人權益、反抗廠長布魯諾的革命行動。政治使莉拉追求自我的反叛行動與時代和歷史緊密相連。
在意大利漫長的1968年中,還有一個關鍵要素,那就是以“紅色旅”為代表的秘密武裝團體。這個組織因綁架並處決意大利前總理阿爾多▪莫羅而轟動世界,同時也對意大利的激進運動造成了毀滅性的影響。國家藉助消滅“紅色恐怖”大肆逮捕革命左派成員。極右翼新法西斯主義則成為迫害左派革命者的恐怖力量。革命者帕斯卡萊參與了一系列暴動和暗殺活動,被警察通緝,被索拉拉兄弟迫害,最後被捕入獄。在這個過程中,埃萊娜也介入了政治活動。她深諳身邊人的瘋狂行為和恐怖暴力都是不妥的行為,尤其是他的情人尼諾在政治上的投機行為更加讓她不齒,她不但決絕地跟他分手,還拒絕為他的選舉投贊成票。埃萊娜獨自一人承擔著生存的重擔,冷靜謹慎地參與周遭發生的事件。埃萊娜始終認為帕斯卡萊是一個好人,於是她想方設法通過自己的人脈關係營救帕斯卡萊,但沒有成功。在那不勒斯索拉拉兄弟是新法西斯勢力的典型代表,而木匠家庭出身的革命者帕斯卡萊和新法西斯分子索拉拉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則成為整個社會鬥爭的縮影。
“那不勒斯四部曲”把歷史的發展聚焦於一個破敗的城區中的幾個家庭,鞋匠、門房、木匠、點心師傅、黑社會和放高利貸者,把二戰後意大利的重大歷史事件投射到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生活裡。在這個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所有人的生活都受到了影響,而女性則更難活出自我。這些眾生相形成了那不勒斯小社會,他們通過真實的生活場景演繹了意大利乃至整個社會的全景圖。
把女性意識和自我意識附著於兩個女主人公一生的生存鬥爭之中,使人物形象更鮮明,思想更深刻
女性主義思想使作者艾萊娜▪費蘭特眼界大開,她大膽地把 20世紀70年代的女權運動,性解放、避孕藥的合法化、離婚權等與小說中人物的私人生活貫穿起來。使兩個女主人公渾身上下都充斥著女性意識和自我意識。她們抵制男權體制,反對汙衊女性智慧以及對女性的洗腦行為,為生存進行了一生的殊死搏鬥。
莉拉是小說中勇敢的反叛者,她從小就經歷了城區和家庭的暴力。為了能繼續上學,莉拉和父親爭吵,被父親扔出窗外,摔斷了胳膊。結婚以後,暴力仍在繼續。丈夫斯特凡諾把她打得右眼發黑發腫,下嘴唇破裂,胳膊淤青,渾身疼得無法坐著。但是她身邊的人卻都覺得男人打女人天經地義,是非常正常的事。不僅如此,在布魯諾的香腸廠里老板布魯諾對女工們索取性賄賂也被當做司空見慣的生活常態。在那不勒斯的社會文化中,這種肢體的、語言的、甚至思想上的暴力早已成為人們溝通的一種方式。他們默認了這種暴力的合理性。
但是莉拉卻從未放棄自我,她終其一生都在抗爭,竭盡全力地在做著自己。少年時期與父親爭取上學的權利,抗爭失敗後,就轉而專注於做鞋的事業,和父兄做著更頑強的抗爭。後來在布魯諾的香腸廠上班時也與老闆和騷擾她的同事進行桀驁不馴的反抗。以及她憑藉自己的聰明才智耍得索拉拉兄弟團團轉,最終致使他們破產。婚姻上,她反抗了父母的安排嫁給了斯特凡諾。丈夫的欺騙和背叛讓她對婚姻心灰意冷,毅然決然和情人尼諾在一起。後來又離開渣男情人和深情的恩佐在一起生活。在感情上她拿得起放得下,幹碎利落,絕不拖泥帶水。她我行我素,旁若無人,不願意懷孕生子就毫無顧忌地通過服用避孕藥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到了老年她則通過徹底的消失來表明自己的決絕。這在當時的那不勒斯絕對是絕無僅有的女性行為。莉拉的一生從未對艱難的生活,危險的暴力和專制霸道的男權屈服過。她在那樣一個破敗的城區中豎起了自己的旗幟,威風凜凜地成為女性獨立自主的代表。
埃萊娜在所遭遇的各種碾壓下,也同樣不自怨自艾,也不會以受害者自居,她運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與現實抗爭。但是埃萊娜卻採取了和莉拉完全不同的方式。她喜歡取悅於周圍的人,包括取悅於自己老師,所以她深得老師的喜愛,使她能在老師的幫助下完成自己的學業。在城區的艱難處境中生存下來,完成自己的蛻變。不僅如此,埃萊娜還善於利用身邊的人際關係改變自己的處境。她在大學的舞會上認識了富家子弟馬裡,她不愛他但卻選擇和馬裡在一起,只是因為馬裡可以帶她出入上流人物的聚會,給她買穿著打扮的物品。馬裡被開除後,她轉而去關注有光明前途的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的彼得羅。埃萊娜同樣不愛他,卻想方設法嫁給了他,就這樣埃萊娜擺脫了暴力的城區,從社會下層的小人物一下子成為體面富裕家庭的闊太太,過上了資產階級的生活。
埃萊娜的社會地位得到了提升,但是婚後生活的無聊,機械乏味的性愛都讓她感到了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所遭遇的盤剝、束縛、壓榨和無奈。美好想象的幻滅和對自我認識的醒悟讓埃萊娜開啟了自我救贖。她要回歸對自己的身體和時間的自由使用,於是她勇敢面對婆婆阿黛爾的威脅,母親的阻撓,衝破一切阻力摧毀了自己的婚姻,奪回了身體和自我。
然而這一切卻來得那麼的艱難,那麼的不容易!在這個抗爭的過程中,埃萊娜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吃了太多的苦。在每一次好像要跌倒得時候,她都挺住了。她離開了那不勒斯城區,又回到了那裡,最後又成功地擺脫了。埃萊娜在小說的最後驕傲地宣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把她和她的幾個女兒拖下水去,她們得救了。她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沉淪下去。
莉拉和埃萊娜的自我救贖之路,不僅是對男性話語權進行堅決地抵抗,也是她們對自己工作權利、社會身份和生存空間的積極捍衛。“那不勒斯四部曲”通過對這兩位女性堅持一生的生存抗爭的描述,讓我們感同身受地看到女性在瞭解自身的處境,在遭到傳統習俗的禁錮和壓抑時,通過自身的抗爭獲得自由權利的可能性。
衝破女性主義侷限,使女性找到自我豐饒、自我成長的終極之路
在許多女性主義的作品中,往往都以女性最後蛻變為優雅、傑出的成功人士,獲得了完滿愛情做為故事的終點。而“那不勒斯四部曲”卻衝出了女性主義的侷限性,它沒有以最後的成功和愛情做為終點,而是將其作為自我延伸的起點,將男性弱化為故事的背景,讓主人公在這個起點上繼續反思和沉澱,找到自我成長的終極之路。
愛情對於女性來說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埃萊娜為了與從小就心心念唸的心上人尼諾在一起生活,她與丈夫離婚,放棄了自己苦心經營的社會地位和人際關係,義無反顧地投入到愛情之中。然而心上人卻是一個渣男,愛情幻滅了。她沒有深陷在痛苦和瘋狂之中,而是面對著自己已近中年的窘迫,重新審視了自己,把自己界定在母親、女兒、作家的身份上,毅然決然地趕走了情人,讓自己勇敢地迴歸到工作中,掙錢養家,獨自擔起了生活的擔子。埃萊娜小心翼翼地重建自己的社會關係,解決自己和女兒們面臨的經濟問題,直面親情的疏離和諒解,努力使自己重新獲得社會的認可。
這時的埃萊娜開始重新回望自己卑微的出身,她諒解了母親的醜陋和粗魯;理解了莉拉的靈氣和刻薄;坦然面對情人尼諾的虛偽和自私,前夫彼得羅的寬厚和沉穩。那些她曾經拼命要遠離和擺脫的,瘋狂要獲得的和最終失去的,都在青春不再,愛情退卻後,變得彌足珍貴或無足輕重。埃萊娜最終發現了自己的根基,與自己的過往達成了和解。
她在母親年老體衰,疾病纏身的時候,以溫情的陪伴,軟言的安慰讓母親安然離去。她讓自己腿上的疼痛持續存在表示與母親的聯結。面對莉拉的暴躁、衝撞,她心平氣和,一如既往地關注和牽掛。她期盼莉拉能寫出有關這個城區的作品,經由她的手修改和出版,了卻童年時她們想一起寫作的夙願。當莉拉消失後,她亦充滿深情地獨自完成了自己和好友的童年約定。這時,情人和前夫在她的生命裡已經成了漸去漸遠的模糊影像,她心中堅守的只有那個書寫著征服生活,活出坦然姿態的自我。
而反叛者莉拉則在激烈的抗爭中最終離開了她從未離開過的城區和周圍的人,以徹底的消失決絕地衝出女性主義的侷限性,成為埃萊娜和我們每個人心中永遠的豐碑,讓我們獲得了擔當自己的勇氣和力量。
埃萊娜和莉拉這對性格迥異,卻又本源同生的女性,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以自己的方式適應著歷史,卻又反抗著現實。她們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演繹著女性自立自強的腳本。她們在那個破敗城區裡的掙扎和吶喊,奏響的是女性前行的號角。從小說回到現實,讓人深有感觸的是:儘管身處太平之年,作為女性,要想獲得真正的獨立自主,其實也要無可避免地經歷一場殊死的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