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煩惱

老周的煩惱

蟬聲佔領整個鄉村的時候,我帶督查組到張莊督查脫貧攻堅工作。村幹部說工作隊隊長老周幫貧困戶打掃衛生了,馬上就回來,建議我們先檢查檔卡。於是,大家分頭查看工作隊的軟件資料。

村檔、戶檔剛剛看完,老周帶著工作隊員風塵僕僕地回到了村委大院。

老周剛過五十歲,是縣農辦的副主任,平時大家在一個辦公大樓上班,很熟悉了。因為老周是農辦副主任中最年輕的,因此被主任委以重任,派到張莊擔任扶貧工作隊隊長,帶著兩個剛參加工作的毛頭小夥子。

遠遠地打過招呼,老周說,我先洗洗臉,這個樣子是對督查組的不尊重。然後就聽見臉盆的碰撞聲、嘩嘩的水聲,還有一個人開玩笑的聲音:“周隊長,你的洗臉水可以當肥料了。沒少沾群眾的光啊。”

“嘴下留情。你就別編排我了。你也好不到哪去。彼此彼此。哈哈哈哈。”

老周再出現時,五官已經很清晰了。他把風扇開到最大,站著吹了一下臉。

我示意老周坐下,肯定了工作隊在建檔立卡方面取得的工作成效,然後又客觀地指出了存在的問題和不足。老周和工作隊員都記在了本子上。

末了,我請老周談談工作感受,工作中遇到的困難,有機會向領導反映反映。

老周說:“困難我們想辦法解決。請領導放心,既然來了,到了這個戰場,就不怕困難,不怕拼。問題嘛......”老周看看工作隊員,又看看村幹部,“我也不藏著掖著,確實有個問題。既然都是黨員,我覺得還是敞開了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一處。

老周先感嘆一句:“活大半輩子了,沒見過這樣倔的人。”

“張莊全村527戶2143人,按照今年的標準,收入在貧困線下的有18戶59人。這是經過多次核查得出的結果。我們初步擬定了這18戶為貧困戶,準備按'四議兩公開'程序確定下來。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意外。”

老周抓起礦泉水瓶,一口氣灌下去半瓶,灑出的水沾在多日沒刮的鬍子上,亮晶晶的,像草地上閃動的露珠。

“17戶都寫了申請,甚至邊緣戶也有很多寫申請的,但是,18戶裡有一戶至今都不寫申請。”

我們都很疑惑,面面相覷。村幹部和扶貧工作隊員們則滿臉凝重。

“哪一戶?為什麼?”我問。

“四組的梁大狗。夫妻倆都七十了,兒子梁孬貨也四十多了。因為家裡經濟條件差,加上兒子小時候得過腦炎,有點後遺症,至今還打著光棍。

“我們去他家幾趟,說不會寫申請我們可以幫忙,他們只需要按個手印就行。梁大狗情緒很激動,說你們要是來幫忙和說媒的,他熱烈歡迎。如果是動員當貧困戶的,請儘早死了心。

“我不明就裡,仔細詢問後才清楚了原因。原來兩口子是惦記著兒子孬貨的婚事。恰巧當時有個說媒的,梁大狗擔心貧困戶名聲不好,媒茬再黃了。因此老兩口非常牴觸,說什麼也不寫申請。”

我們都很詫異。“這個事貌似不那麼困難啊,怎麼就解決不了呢?”我問。

“換誰也不會覺得這是個困難。可是恰恰就成了困難。我們連著去了幾趟,聯合村幹部一起做工作,硬是說不下來。要不是上邊要求不能落下一人一戶,真的想放棄了。鄉里的包村幹部、責任組長、包片副書記都來過,來的時候信心滿滿,走的時候灰頭土臉。後來,鄉里書記也來了。梁大狗還真就鬆動了,他說,只要能解決了孬貨的婚事,他就戴上貧困戶這頂帽子,算是給書記個面子。你看看,我們這幾級幹部還得求著他當貧困戶。放在全縣,這也算是奇芭了。”

“現在是個啥情況?”我問。

“有鋦盆鋦碗的,哪有鋦人的?何況是現在。婚姻靠的是緣份,兩人對眼了,咋整都行。要是不對眼,咋著都捏不到一塊。自從書記去梁大狗家以後,扶貧工作隊和村幹部就領了個新任務,給孬貨說媒。目前已經說了5個,都沒成,都嫌孬貨人不精明,還窮。沒一個女人看得上。”

“梁大狗還不醒悟?”我問。

“醒悟?你知道他咋說?這是你們工作隊和鄉里村裡的事,你們工作不到家,怨誰?現在,說媒成功與否,是張莊脫貧攻堅能否成功的關鍵。有時我就想,不如把我免了,換個媒婆來當工作隊長,也許更合適。”老周把剩下的半瓶水灌了下去。

老周的煩惱

第二次見老周是在一個月後。我再次到張莊,想看看梁大狗的問題處理得怎麼樣了。

“沒什麼進展,倒是又添了新麻煩。”老周苦笑。他的臉更黑了,鬍子倒颳得乾淨,顯得瘦了一些。

老周他們四處尋找說媒線索的時候,縣裡對脫貧攻堅工作做出了新安排,要求迅速確定這一批次的貧困戶名單,應進必進,不落一戶,不少一人,確保精準,按時完成。而張莊的脫貧攻堅卻被孬貨的婚事給阻擊了。

鄉里村裡和工作隊經過連夜研究,決定把現有的貧困戶名單先確定下來,不能影響整體工作。梁大狗家作為遺留問題稍後解決,鄉里村裡和工作隊明確幫扶人,該幫扶幫扶,但暫不納入建檔立卡戶名單。

然後,張莊開始走“四議兩公開”程序。一些邊緣戶這時起了波動,他們拿著申請找鄉里村裡,更多的是找老周他們,強烈要求進入貧困戶序列。否則,就向上級反映張莊的脫貧攻堅不精準。比如,梁大狗家就沒有納入貧困戶序列,他們和梁大狗家的情況差不多,也被錯識了。

為了應對這些邊緣戶,老周他們幾天幾夜沒怎麼休息,每人包幾戶,反覆做工作,並再次核查每戶的收入情況,確保戶戶精準,戶戶認可,戶戶息訴。

督查組到來的時候,老周帶領扶貧工作隊員正在挨家挨戶做著工作。幹著好事,聽著埋怨,甚至是群眾過激的話、傷人的話,老周還好,畢竟閱歷多一些,能夠理解和忍受,兩個隊員年輕氣盛,受不了這委屈,正在向老周申請回單位,“這個活,幹不了。”

“說得跟真的似的,風風光光地來了,夾著尾巴走了,跟個孬種一樣,你們不嫌丟人?我還不瞭解你們?即使八抬大轎來抬,你們也不會回去。少跟我在這裝逼。現在不是扯淡的時候,都回去清醒清醒,想想下一步怎麼做。”老周平時挺文靜的,這會兒也爆了粗口。

老周向我們說這些事的時候,剛剛生完悶氣,語氣中還帶著火星。

老周的煩惱

第三次見到老周是在年底。他坐在村委會會議室,手裡拿著一份申請書,正在哭笑不得。

邊緣戶的問題解決以後,“四議兩公開”進行得很順利,17戶名單公示到期,工作隊按要求開展了幫扶,各項工作步入了正軌。大頭工作理順了,老周的煩惱也來了。梁大狗的問題,像根魚刺一樣卡在他的喉嚨裡,越想越疼。

這天,老周又來到梁大狗家,幫忙整理環境衛生。

梁大狗夫妻倆坐在樹蔭下擇菜。孬貨抱著膀子站在一邊,好整以暇地看老周忙活,時不時地說:“這裡還有點樹葉……這裡有幾塊磚頭……對對,就放這裡。”

老周的牙咬了幾次,沒忍住,氣笑了。

“老梁,申請書我替你寫好了,你看看。同意的話,去村委會按個手印。建上檔立上卡(不敢再提‘貧困戶’三個字),你就可以享受政策了。”老周遞過去一張稿紙。

梁大狗接過來,瞄了一眼,放到旁邊凳子上了。然後瞅著手裡的菜說:“孬貨的事——”

又來這個。老周也是氣糊塗了,大聲說:“都說你老梁明事理,說話辦事有分寸,我看不是,在這個事上咋就這麼固執呢?你放心,只要你老梁識大體,顧大局,寫了申請,孬貨的事,包我身上。咋樣?”

“不咋樣。你要能解決了孬貨的問題,別說一個申請,上刀山下火海俺都不皺一下眉。”梁大狗說。

不見兔子不撒鷹,梁大狗算盤打得好。

老週迴到村委會倒頭便睡。第二天醒來,跟其他人交待一下,他乘車回了縣城,找了三個人。一是找了單位一把手,讓幫忙協調一個適合農戶經營的見效快的項目,放在張莊。二是找了在小額貸款擔保中心工作的老同學,諮詢一下農戶小額貸款事宜,自己可以擔保。三是找了自己熟悉的縣冷庫協會的負責人,讓幫忙安排一個4050人員就業,工資從優。

找完這幾個人,天色已經不早了。老周給妻子打個電話,便又趕回張莊。連夜找到梁大狗,擺出了三條路,問他哪樣能幹。梁大狗和孬貨嘀咕了好半天,最後選擇了讓孬貨去冷庫打工。一個月3000多,到年底至少能幹四個月,那就是一萬多塊啊!父子倆激動得說話直囉嗦。

“申請書——”老周看準時機說。

“別急,幹一段時間再說吧。”梁大狗說。老周覺得,就衝這心性,梁大狗就應該改名。那是真沉得住氣啊!

一晃到了年底。老周坐在村委會,掰著手指頭把每個貧困戶的情況算了一遍,除了九個五保戶兩個低保戶外,其他六戶都可以穩定脫貧了。梁大狗家更是遠遠超過了脫貧標準。孬貨的工資每月4000多,四個月16000,加上五畝地的收入,早就甩了貧困線幾條街。申請書的事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

想到這,老周剛剛有點得意,馬上又犯愁了,雖說梁大狗申請書可以不寫了,但是自己許下的孬貨的婚事咋辦?如果和申請書打包在一起,自己也可以不管了。但那樣做,傷害的不止是一個梁大狗和孬貨,更傷害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東西。這個事不能簡簡單單地推卸掉就算了,必須堅持做下去。

正在胡思亂想,梁大狗滿面春風地來到村委會,一進屋就喊:“周隊長,申請書俺拿來了!俺這次是鐵了心要戴這頂帽子了!你可要說話算話,把孬貨的事解決了!"

拿著申請書,老周笑著問我:“劉主任幫忙出個主意,這事該咋辦?"

老周的煩惱

(圖片來自今日頭條免費正版照片,與內容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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