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鄭頭的閨女素鳳回家了，同行的還有個整了一頭髒辮的小子。那小子打眼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玩意兒，髒辮就髒辮唄，還整個七彩的，真當自己是塊七彩波板糖？
老鄭頭哼了一聲，沒給他好臉色。
素鳳不樂意了，櫻桃小嘴撅了起來，氣哼哼地拿小手戳著老鄭頭的脊樑骨，“咋滴老頭？我找個男朋友你也嫌棄，是不是見不得你閨女好？看你一張老臉黑的，多嚇人！”
老鄭頭沒給素鳳面子，大手一揮，就把素鳳扒拉到一邊，瞪著眼又瞅了髒辮小子一眼。
只一眼，老鄭頭就覺得心臟病高血壓冠心病心梗腦梗，啥要命的病症都要找上門了。起先他還只是胃疼，現在瞅這架勢，連帶著心肝脾肺腎，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疼。
老鄭頭捂著胸口，抽搐著一張老臉：“你個不孝玩意兒，找這麼個貨色氣你老子，嫌老子活得長啊？”
素鳳掩著嘴痴痴地笑，“哎呦，我哪兒敢哪？您要長命百歲，我們倆還指著您帶外孫呢。您要把身體養的棒棒的，您看您又瘦了。”
老鄭頭翻了個白眼，緊皺著眉頭，衝著素鳳叫囂：“八字還沒一撇呢，就提外孫？哪來的外孫！女孩子要矜持，懂不懂！”
素鳳哈哈一笑，點頭附和：“是是是，老頭說的是，要矜持。不過老頭，才一個月不見，你也學會演戲了？還假裝心窩窩疼，用不用給你叫輛救護車啊？”
老鄭頭乾咳兩聲，用他自認為極度兇狠的目光，又瞪了髒辮小子一眼，這才轉身把自己閨女讓進了屋。小子不是個好小子，可閨女是個好閨女。老鄭頭對素鳳心裡有愧，捨不得跟她赤眉瞪眼地甩臉子說狠話。
素鳳笑嘻嘻地進屋，髒辮小子也不客氣，大大咧咧跟在素鳳屁股後頭，傲嬌地仰著下巴，擠進了老鄭頭的家。
走到老鄭頭身邊時，髒辮小子還炫耀地甩了甩他的七彩波板頭，留給老鄭頭一個狂妄的背影，順便在老鄭頭咬牙切齒地怨恨中，走出了一個六親不認的步伐。
這傢伙，把老鄭頭氣的，一腳踹在了門口的玄關櫃上，直把老鄭頭疼得貓著腰亂跳，眼淚都出來了。髒辮小子回頭瞅了一眼，嘴巴一咧，憋著勁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老鄭頭囧的一張老臉通紅，瘸著腳蹦躂到髒辮小子跟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氣急敗壞地吼：“臭小子笑什麼笑！再笑老子抽死你！”
髒辮小子抬手抓住老鄭頭揪著他的那隻胳膊，撐著勁兒把老鄭頭扶到沙發上坐好。
老鄭頭不坐，被髒辮小子強行按下。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要幫老鄭頭檢查受傷的腳。
老鄭頭心裡一驚，忙把腳收回來。這個波板頭看著瘦不拉幾的，力氣大，還會來事。打不過，得智取！
02
素鳳笑著偎在老鄭頭身邊，撒嬌道：“老頭，你應該替我高興。喬治是個音樂老師，有才華，疼乎人，還開了好幾家琴行呢。”
老鄭頭滿眼嫌棄地看向髒辮小子，掏著耳朵假裝沒聽清：“啥玩意兒？喬治？那不是頭豬麼！他姐姐叫佩奇，我知道！隔壁老王家的鱉.孫.子說自己也叫喬治，成天嚷嚷著看《小豬佩奇》。”
素鳳生氣了，臉色一沉扯了老鄭頭一下，嗔怪道：“老鄭頭，您怎麼罵人呢？您知道的，您閨女從小就有個音樂夢。我喜歡喬治，喜歡他的琴行，那裡有我的夢想。”
老鄭頭一怔，眼皮耷拉下來不說話了。素鳳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自個兒閨女心裡想的什麼，他這個當爹的怎麼會不知道？
素鳳她媽得病死的時候，把家底都掏空了。那會兒子，素鳳六歲，在一家琴行學鋼琴。可因為素鳳她媽的病，老鄭頭負擔不起素鳳特長班的學費，索性一狠心，把素鳳從琴行裡強行扛回了家。
六歲的素鳳哭得撕心裂肺，老鄭頭聽得痛徹心扉，那種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的感覺，老鄭頭到現在都記得。
老鄭頭覺得自己虧欠了素鳳，好好的一個苗子砸自己手裡了。他是教師，精心栽培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可是，到了自己閨女這兒，一向重視教育的他，卻無法讓女兒學她喜歡的特長班，老鄭頭覺得對不起閨女。
所以，生活好起來以後，老鄭頭什麼都依著素鳳。但是長大的素鳳懂得老鄭頭的不容易，再也沒提過去琴行的事。再說，二十多歲的素鳳每天要上班，還要考各種證，哪裡有精力再去學鋼琴。
可老鄭頭知道，素鳳心裡一直有個音樂夢。每當電視上有才藝表演類的節目時，素鳳都會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她的眼裡有羨慕，還有……一絲落寞。
可這也不能成為素鳳找個不靠譜的對象的理由啊！
03
老鄭頭想不明白，憋著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素鳳和喬治也不生氣，自己叫了外賣，一邊吃一邊嘻嘻哈哈地聊天。
尤其是那個波板頭，可勁兒地剝蝦殼，面前的蝦肉都堆滿了，還在剝個不停。簡直就是餓死鬼投胎，上輩子就沒吃過美食！不，這輩子肯定也沒吃過！看他的架勢，是準備幹掉一整盤小龍蝦。
老鄭頭氣呼呼地腹誹，巴巴地把波板頭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這到底是波板頭家哪個祖宗強大的基因，遺傳出來這麼個貪吃的玩意兒？氣死他了。那可是小龍蝦啊，他的最愛，就這麼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剝了個乾淨。
素鳳和喬治吃喝得很暢快，偶爾，倆人會抬起頭問問老鄭頭要不要吃這個、喝那個。一開始老鄭頭還很硬氣，過了沒多久他就熬不住了。他早上只吃了個小籠包，個頭都沒個雞蛋大，也就打打牙祭。
眼下早已過了午飯的點，面對一桌子只能聞不好意思吃的美食，他的肚子早就開始抗議，咕咕嚕嚕叫個不停了。老鄭頭很尷尬，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素鳳把一盤剝好的小龍蝦，放在老鄭頭面前，笑著說：“吃吧老頭，這是喬治特意為你剝的。”
想想剛才這小子幫自己檢查受傷的腳，還有面前剝好的小龍蝦，老鄭頭嘆口氣。罷了罷了，這波板頭心眼不錯，知道疼人。閨女跟著他，也不會吃虧。再說了，自己年齡大了，也沒多少年活頭了，管不了也沒精力管了。
老鄭頭拿起筷子默默吃飯，明知女大不中留。可眼下真到了這時候，心裡還是不得勁。這感覺，就跟親眼看著自己精心培育的學生，一個個飛向遠方，再也回不來了一個樣！
老鄭頭心裡堵得難受，胸口憋得疼。
04
一頓飯吃得五味雜陳，飯後，老鄭頭起身回房休息。人啊，年齡大了就容易犯困。
老鄭頭忽的一陣悲涼，如果時間可以慢慢走，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陪著女兒？如果時間走的太快，一眨眼就到了他的死期，那麼留下女兒一個人在這世上，她該多難過……
老鄭頭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等他朦朦朧朧醒來時，就聽見客廳傳來一陣嘈雜聲。
他爬起來，打開臥室門，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尤其是看到客廳裡擠滿的一群，和波板頭一樣的小年輕時，老鄭頭徹底生氣了。閨女領回家一隻七彩波板頭就夠他煩的了，這還引來無數只波板頭了？
瞅瞅瞅瞅，一群小年輕，大好的青春年華乾點什麼不好？一個個，非把自個兒弄得跟一隻只五彩斑斕的火雞似的。
客廳裡也掛滿了綵帶和氣球，桌上擺滿了果汁和飲料，桌子中間還放了一個大大的沒拆開的蛋糕盒子。看樣子，是準備在他家開Patry。
這不是素鳳生日，也不是老鄭頭的生日，那給誰辦的Patry？老鄭頭想了想，只能是閨女領回家的哪隻叫喬治的波板頭了！
老鄭頭覺得心臟都靜止了，他捂著胸口呼哧呼哧喘了幾口氣，然後對著一屋子的波板頭，嗷的一嗓子吼開了：“年紀輕輕不學好，瞅瞅你們一個個五顏六色的，成何體統！”
客廳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老鄭頭。素鳳笑眯眯地走過去，拉著老鄭頭的胳膊甩來甩去，一副乖巧好閨女的模樣，討好地說：“啊呦，老頭，不要生氣嘛……”
看著滿屋的波板頭，老鄭頭只覺得頭暈目眩。他一把甩開素鳳的手，哆哆嗦嗦地指著一屋子人，痛心疾首地說：“不生氣？你們爸媽辛辛苦苦把你們養大，就是讓你們如此不務正業的？”
05
說著，老鄭頭的腦海裡，又浮現出自己教過的一批批小學生。他們稚嫩的，認真的模樣，那是對知識的渴望，對人生的嚮往。哪裡是這一屋子波板頭所能比擬的？一個個看起來就是荒廢人生，不學無術的玩意兒！
老鄭頭胸口一陣發悶，正欲發火。客廳裡的“波板頭們”相互對視一眼，就快速站成兩排，一張大海報出現在老鄭頭的視線中。
老鄭頭愣住了，一雙渾濁的老眼努力張開，生怕錯過海報上任何一塊地方。他激動地渾身顫抖，手忙腳亂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老花鏡，一步步顫顫巍巍地走向那幅海報。
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老鄭頭，他皺紋橫生的手小心翼翼地附在海報上的每一張臉。那些稚嫩的，帶著陽光的笑臉，用力地攪翻了老鄭頭死水一樣沉寂的內心。
“鄭老師，我們回來了……”喬治走過去，輕聲附在老鄭頭耳邊說。然後，不知誰唱出《園丁之歌》的第一句，緊接著，歌聲從低聲吟唱到漸漸明朗。
老鄭頭回過頭看著喬治，仔細端詳了半天，又扭頭環顧四周，他的目光從每一隻“波板頭”的臉上劃過，一遍又一遍。素鳳看著老鄭頭茫然的疑惑的眼神，走過來一個一個介紹給老鄭頭。
聽著那些熟悉的名字，還有和海報上相對應的笑臉。老鄭頭的心底突然悄悄地開了花，臉上也掛起了笑。
他認出來了，這些都是他教過的學生。只是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這些孩子長大後都變了模樣，變得他都認不出來了。
可老鄭頭還是膈應，自己教出的好孩子，怎麼一個兩個都整了一頭一模一樣的七彩波板頭呢？太失敗了！
素鳳哈哈笑著解釋，他們都很優秀，是各行業的精英呢。這次只是為了體現老鄭頭是個好園丁，培育出了一批漂亮的花骨朵，特意訂做了這麼一批假髮套。
老鄭頭伸手揪下身旁一個男生的髮套，佯裝嗔怒道：“幼稚。”
06
那夜，老鄭頭拿了酒想喝兩口，素鳳一把搶過去遞給了喬治。然後，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瞪著老鄭頭，說喝酒傷身，讓老鄭頭喝果汁。
老鄭頭拗不過素鳳，端起果汁，跟一群小年輕談人生談理想。他很欣慰，在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自己的學生。喬治說，跟素鳳交往一個月的時候，才發現素鳳竟然是自己恩師的女兒。
素鳳知道，老鄭頭的心裡一直惦記著自己的學生。從那時起，倆人就開始著手安排這次的師生重逢。雖然，能聯繫上同學只有十幾個。
但是，所有人都相信，每個人的心中，一定都記得，他們的人生中出現過的每一位恩師。
喬治問：“這樣的禮物您喜歡嗎？我這個未來的女婿過關了麼？”
老鄭頭砸吧一口果汁，哈哈大笑：“那個誰，小豬啊，老子跟你講……”
“老頭，他叫喬治！”素鳳打斷老鄭頭的話不滿地抗議，“人家不叫小豬！”
老鄭頭渾濁的老眼一瞪，強辯道：“喬治就是頭豬，他喜歡恐龍先生。話說，你倆啥時候給老子生個小喬治玩玩，老子……”
老鄭頭話沒說完，就覺得胸口一陣劇痛。他捂著胸口，眉毛都擰成了一團。素鳳還沒來得及反應，老鄭頭就昏了過去。大家慌忙叫了救護車，將老鄭頭送到醫院。
檢查結果出來了，老鄭頭是肝癌晚期，而且早就確診了。素鳳拿著檢查結果撲簌簌掉淚，喬治緊緊地擁抱著她，輕聲安慰。
素鳳狠狠地抹了一把臉，強顏歡笑：“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爸病了。”
07
是，素鳳早就知道知道老鄭頭生病的事。上個月回家時，素鳳就發現老鄭頭不對勁，他在揹著她吃藥。
所以，素鳳趁著老鄭頭外出買菜時，偷偷查看了老鄭頭的藥瓶子。無意中，她又翻到了老鄭頭提前擬好的遺囑。
老鄭頭說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想每天呆在醫院裡，也不想給女兒添麻煩。他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給生命留遺憾。他想素鳳她媽了，想自己曾經教過的一批又一批的學生……
那天，素鳳把自己關在臥室，把頭埋在被子裡哭得天昏地暗。當天素鳳就踏上了返程的路，她要去幫老鄭頭完成最後的心願——找到老鄭頭曾經教過的學生。
現在，老鄭頭的學生來了，老鄭頭卻走了。素鳳抱著老鄭頭的遺像，一遍遍撫摸。她輕聲嘀咕：“老頭，你找到我媽，跟她說，以後你閨女會跟一隻叫喬治的‘豬’結婚。以後，給你們生一窩小喬治。”
喬治走過去，扶著素鳳離開。身後，老鄭頭的學生齊齊地鞠了躬，將手裡的花輕放在墓碑前。風輕柔地拂來，帶來一片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