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陪我走了半個中國的杯子

前幾天收拾東西的時候,從行李箱裡搜出來一個小小的搪瓷杯。藍底,上面印了一隻熊貓。杯底磕了幾處,掉了瓷,露出幾個或圓或橢圓的小黑疤。

這是曾祖母送給我的,陪伴了我整個童年。我把它從四川帶到河北,再從河北帶到浙江,最終又帶回四川。

小時候,曾祖母在市場上買回來這個可愛的搪瓷杯,她說:“這個杯子一塊錢呢。”

她時常用這個搪瓷杯給我衝糖水喝。白砂糖沉在杯底,鋁製的勺子在杯子裡面攪得哐哐噹噹,聲音像銀鈴一般,一個個音符隨著手勢跳躍。白砂糖融化在水裡,入口時甜得剛好,那種甜蜜在嘴裡蔓延開來,從舌尖直抵喉嚨。

曾祖母總會在這時慈愛地看著我,“雯兒,慢慢喝,不要嗆到了。”

我喝完糖水,把搪瓷杯往她手裡一塞,便又去一旁玩耍。玩累了,她還會從自己的糖盒子裡拿出幾個兒女給她買的橘紅、冬條和小餅乾給我吃。

夜裡跟她一起睡的時候,她總是把被子掖了又掖,生怕我著涼。母親常說,曾祖母巴不得一整天都把我捧在手上。

那個陪我走了半個中國的杯子

曾祖母幼時裹過腳。幸得哥哥心疼,偷偷把她的腳從長長的棉布中解放出來;父親早亡的日子,長兄為父。可腳指趾頭還是因為長時間的包裹而變得畸形。她偶爾會指著她的雙腳,給我講她小時候的故事。有一大半,也許也是她聽來的。

1931年的時候,曾祖母的父親過世,母親帶著他們幾個孩子改嫁。然而,沒多久,母親也生因病去世。曾祖母兄妹幾個被繼父攆出家門,從此相依為命。山間的野菜,林間的小溪,都成為他們果腹的食糧。有人見他們可憐,偶爾給點剩菜,他們就值得為此感恩戴德一番說一大堆好聽話,只盼著下次有剩菜的時候,能給他們一點。

曾祖母12歲那年,她的爺爺從上海尋到四川,要接他們幾個走。那時曾祖母的大姐已經嫁做人婦,她便執意要留下來陪著;這一留,就是一輩子,與她那些回到上海的兄姐們過上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19歲,曾祖母出嫁。兩年後,第一個孩子出世。接下來幾年,又陸續生了四個孩子。她和曾祖父都在工廠上班,小日子雖不算富裕,倒也還算過得去。

好景不長,曾祖母38歲那年,曾祖父因患肺結核去世。自此,她便一人扛起了家庭的重擔,將子女撫養成人。除了兩個身體有恙的子女只念到初中,另外三個都高中畢了業。

那個陪我走了半個中國的杯子

多年的勞累與辛酸並沒有擊垮這個女人;70多歲時,她依舊精神矍鑠,腰背挺直。我曾經一直以為,她能夠活到100歲。

76歲,曾祖母失明瞭,青光眼,不可逆轉不能根治。突然看不見東西,她就便開始用觸覺來感知著周圍的變化。然而東摸西摸,難免碰到倒一些東西,經常惹了來兒媳婦的嘮叨。

覺察出異樣,她便不再隨意走動摸周圍的東西,小心翼翼地生活著。之後很多年,老人都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間裡,撥著佛珠,輕唸佛經;只在我們來看她的時候,才到客廳裡坐坐。

79歲那年,曾祖母執意要到我們家來住。母親把她接到家裡,給她收拾出一個房間。每日我打了洗臉水與洗腳水給她送過去,她都很是開心,說沒有白疼我。她洗腳的時候,我看著那雙變形的小腳,我仍然認為,她可以活到100歲。

那年正月,我開學第一天。中午回家時,看見家門口掛了白燈籠,門口一個大大的“奠”字。母親從裡屋出來,臉上還掛著淚痕,說道:“老家(方言讀ga,平聲)走了。”

我竟然沒有哭,像是不相信,也像是不承認。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一直不肯出來;正月的天,卻出了一身的汗,渾身發抖。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再也聽不到她喚我的乳名了。

出殯的頭一天晚上,按照風俗,靈堂裡大大小小跪了一屋;從輩分長的到輩分小的依次排開,我跪在隊伍的最後,低著頭,眼淚不自覺掉了下來。直到法事做完,我起身,地磚上已是一灘水跡。我終於哭了。

她真的走了。

從那一刻起,我才終於明白,一個人的消失,會帶著多少人的悲與痛。我總說等我放假帶她去廟裡拜佛,等我長大給她買漂亮衣服,等我上班了帶她去旅遊……可是她等不了那一天了。

有時候,等待竟是一輩子。

她在那個冬天離開,留給我的是滿滿的遺憾。

從那之後,代替她陪伴我的,就是這隻小小的搪瓷杯。我會像她一樣,用了鋁製的勺子,將白砂糖攪得哐哐噹噹,如銀鈴一般,只是卻再也喝不出小時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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