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赶到金麟台，被守灵的金夫人发现，师姐只来得及叫了一声“阿羡”。四目相对，无语凝噎。他无颜面见师姐，踉踉跄跄地逃离那里。
心里的恨，怨，悔，怒，哀，千般情绪奔涌而出。天大地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人的内心都有两面性，端看在事情来临的时刻，哪一面占了上风，人就会往哪个方向走。
不夜天城墙上，悬挂着的温氏众人的尸体，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四大世家的誓师大会，城门口众修士的大放厥词，让他终于明白，世事皆千人千言千面。无论他做什么，在世人嘴里，永远都不会有半句好话。他得意，旁人畏惧；他失意，旁人快意。
横竖都是邪魔歪道，那他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算什么？为的又是什么？这些人究竟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一直容不得他！心头那一把狂怒的业火，终于烧毁了残存的理智。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我若成佛，天下无魔；我若成魔，佛奈我何！
当我从金麟台，再赶到不夜天时，城门口东倒西歪的十几名修士让我的心沉到谷底。他终究还是动手了！
月圆之夜，薄光寒寒，夜风凛凛，沉沉黑幕将天空压得极低，透过半遮半掩的层云，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宛如一副深沉而浓烈的幻象。龙星起，曜璧月仪天。
他一身黑衣，倨傲地坐在炎阳殿那重檐歇山顶的正脊之上，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眼中的星辰已荡然无存，有两簇火焰在幽幽跳动，映得脸色愈加惨白。嘴角却噙着一抹森冷的笑意。
“当年射日之征，别说三千，五千人我也单挑过。”
“省得劳你们明日，还要上门把我挫骨扬灰了！”
“我岂非一直如此嚣张啊！”
随意摆弄着陈情，慵懒地翘着腿，他的轻蔑让誓师大会更像一场闹剧。金光善当众将装有温情温宁尸骨焚灰的铁盒震裂，无数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撒于凄冷的夜风之中，他眼里的火苗燃烧得更加猛烈，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说只要温氏姐弟去金麟台给你们请罪，这件事便揭过的是谁？”
“刚才口口声声说要把我和温党其余残党挫骨扬灰的又是谁？”
“穷奇道截杀……主谋者是谁？中计者是谁？归根结底，先来招惹我的究竟是谁？”
每一声“是谁”，都如天雷般叩问着现场每个人的灵魂。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别人要杀他就可以毫不顾忌下死手，而他要自保，要反击，就不可以！包括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人人都说是他下的恶诅痕，而他百口莫辩！
那个丰神俊朗、六艺俱精、白衣翩翩的少年郎终于“死”了，拿起屠刀，立地成魔！他被逼着与天下人作对，被逼着冒天下之大不韪，被逼着走上邪魔歪道！而逼他的人，终于有了借口，举着“正义”的大旗，对他赶尽杀绝！
“为什么你仰慕我的时候我没见过你？而我一人人喊打，你就跳出来摇旗呐喊？”
“你的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对我有什么影响吗？”
“你的憎恶与仰慕，都如此的廉价，怎么也好意思拿出来叫嚣？”
他笑出眼泪的时候，我才在那双熟悉的眼睛中又看到了一点星光，但转瞬即逝。笑尽世间可笑之人，笑尽天下可笑之事。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当他把射箭偷袭他的人，反手一箭穿心之后，我知道，他自己断了所有可能回头的路！
鬼魅般的笛音再度响起，月光变色，天地无颜，一道道黑雾降临人间。他闭上眼睛，驱动陈情，将不夜天第二次变成了修罗场。
我飞速向他奔过去，魏婴，停下，不可以！不要再增加新的杀戮，不要再增加新的冤魂，不要再增加新的仇怨。这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可能都陷入了阴谋中。
一曲清心音，我落在殿顶正脊的另一端，与他遥遥相望。明明很近的距离，在彼此的眼中又是那么遥远。氤氲的月光下，他的面目有些模糊，只是那漫不经心的笑容，让我遍体生寒，心如刀割。这，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吧。
“蓝湛，你从前就应该知道，清心音对我没用的！”
“我们终有一天，要这样真刀实枪地杀一场。”
突然想起那个痛彻心扉的雨夜，他哭着说“死在你含光君的手上，不冤了”。今天，他没有哭，他在笑，冷冷地笑着，抹杀了我们过往的一切，我不再是知己，不是旁人，不是客人，而是敌人！
刻不容缓，场地上的厮杀愈演愈烈，除了江澄带领的云梦江氏没有受到怨气攻击，其它世家都狼狈不堪。我终于拔剑向他冲了过去，我想先制住他，带他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再好好解释。所有的事情疑点太多，我们要冷静下来从长计议。
可他根本不让我近身，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温宁的失控，金子轩和温家众人的惨死，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
心底的自卑与无奈，悔恨与难过，最终在被世人误解、诽谤、侮辱和谩骂中，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既然你们已经叫我邪魔歪道，总不能指望我宽宏大量吧。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他用怨气阻挡我靠近，但并不真的伤我，就像我只想用剑阻止他吹笛，也根本不会伤他一样。他连江澄和江氏弟子们都不会伤，又怎么会舍得和我真刀实枪地杀一场！可这样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急得大叫：“魏婴，停下来，快停下！”
我仪态尽失，声音颤抖，让他无奈地暂时放下了陈情。
“蓝湛，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
从未有过的悲凉和绝望，毁掉他们或者灭了自己，是他眼中唯一的选择。缘起缘灭，终堕无间。即使我再勉力说“事情有变，你信我”，也无力挽回。我让他信我，可我就完全信他吗？失控的温宁，失控的阴虎符，失控的他，我从来没有百分之百地信任过他。
师姐的到来，让他稍微恢复了些许理智，可跳入场地中央的他，也立刻成为了众矢之的。越来越多的人挥剑冲了过来，这样下去不仅无法接应师姐，自己还会送命。
“魏婴，吹笛！”
一边替他挡剑，一边冲他大喊。只能先用怨灵阻止其他人的进攻，找到师姐，我再带他们一起离开。
突然，几声凄厉尖锐的笛声响起，场上局势立刻大变。原本只是攻击伤人的怨灵，直接将人杀死后变成了傀儡，转而攻击场上的其他人。
怎么回事？他已经停止吹笛，可场上诡异的笛音仍然不绝于耳，催动着怨灵和傀儡发动起疯狂的进攻，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突然伸进来，撕扯起了新的腥风血雨！
我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即逝，穷奇道截杀，温宁失控，如果也是被人有意操纵而为之……布局者是谁？参与者是谁？归根结底，真正的获利者究竟是谁？
他也听到了那诡异的笛声，愣神的功夫，一个仙门弟子突然举剑向他当胸劈下。衣襟残破处，几个白色的钱袋缓缓飘落地上。那上面清晰可见的“忘”“羡”，莲花，兔子，还有一枝冰心玉骨，傲然怒放的红梅花！
脑袋“嗡”地一响，四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我的眼里没有了天上月，只有眼前人！温情说“情深义重”，伏魔洞里那一排天子笑的瓶子，这地上散落的钱袋……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他什么都懂！可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用卑微思念！
他慌乱地弯下腰，手足无措地想要捡起地上的钱袋。我几步上前，想要抓住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怦怦直跳，慌乱到不行。仿佛被勘破秘密的是我自己。
然而，不容细想，刀光剑影再度袭来，只能先护他周全。
“魏无羡，你让他滚！”
江澄的怒吼将我们拉回现实，一名手持长剑的傀儡向师姐砍去。距离太远，回救不及。他狂暴地怒吼，吹起陈情，却都无济于事。控制傀儡之人，要先控制住自己的心神，若自己心乱神伤，则傀儡就会失控。
师姐倒下去的时候，他几欲发疯，不管不顾地踉跄前冲。我心急如焚，他绝对不能失控，否则，这场上所有傀儡就会完全不受控制，整个局面将倒向崩溃的边缘。他从地狱唤出的魔鬼，他要把他们收回去。
“魏婴，停止驱动傀儡，停下！”
我抢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先控制住所有傀儡，才能救所有人！
可是，已经晚了，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眼里只有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师姐。他双目赤红，鬓发凌乱，一把推开我，扑倒在师姐身旁。
我只得挥剑挡开又冲上来的傀儡。回首望去，那几个钱袋已被无数双脚狠狠地踩踏、蹂躏在地上，与血渍、泥泞、断肢残臂混在一起，污浊不堪。依稀可见那几朵红梅花，零落成泥碾做了尘。
心痛到无法呼吸，连身上中了几剑也浑然不觉，血在白色的衣襟上洇出几朵红色的花。原来我们曾经在看不见的时候这样靠近过彼此，却在看得见的时候渐行渐远！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你不是说你能控制得住吗？”
“你不是说没问题吗？”
江澄暴怒地推开他，连声质问。他一下子跌坐地上，神魂尽失。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没有让他们杀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控制不住，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悲痛欲绝，惊慌失措中，他来不及细想那颠覆了整个局面的诡异笛声，来不及找出那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一张早早织就的弥天大网，将我们全部罩了进去，无力回天！
“师姐想和你说……”
及至重生后，他也一直在想，当那一剑扎入胸膛的时候，师姐想对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完全原谅？似乎很难做到，毕竟“鬼将军”是他做出来的，不能救一人又杀一人！
完全怨恨？似乎也做不到，十几年手足情深，那融入骨血里的感情无可替代！
最终，他等不到师姐的宣判，就自己给自己判了刑！
“当初就是因为你，连累死江枫眠夫妇，现在你又连累死你师姐。”
“都是你咎由自取的，还敢迁怒于别人！”
“不知回头，反而继续伤害人命。罪无可恕！”
他回身捏断了那少年的喉骨，也断了自己所有的生路。从江氏夫妇，温情温宁，到师姐，他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而且都是因为他而惨死，这样的心里负疚谁能承受的起！
当场上无数的谩骂声响起，一顶顶帽子扣压下来，“双手沾满同门的鲜血”，“丧心病狂之徒”，“害人害己”，“正是你该死之日”……他缓缓将陈情放到了嘴边，那就，一起用命来还吧，所有人，一起陪葬！
我疯了一样打开一个又一个傀儡，想冲到他身边，想带他离开，想把他藏起来。可眼前人影晃动，赶之不尽，杀之不绝，明明那人就绝望地站在不远处，却怎么也赶不过去。
当那一曲无力的挽歌冲破云霄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月亮已躲进云中，黑暗笼罩大地，地狱之门大开，黑色的怨气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恶魔，从四面八方杀将过来。
他的脸色愈发惨白，嘴角已隐隐有血丝渗出。用生命驱动阴虎符，最终也会被阴虎符反噬。上次射日之征已是虚耗过度，这次他直接想耗尽全部的生命，他已生无可恋！
“魏婴，停下！”
用尽全身力气，已无任何风度仪态可言，我终于冲到了他身边。攥住他的手腕，强行压下陈情，想立刻、马上、迅速带他离开。
“滚！”
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伴随着一声“滚”，一行清泪从他通红的眼中流了下来，顺着面颊，滴到了我的手背上。宛如一把刀猛地扎入胸膛，还绞了三绞，我痛得踉跄倒退了好几步。
“噗——”一口鲜血狂喷而出，他终于被阴虎符反噬心脉。趁着我愣神松手的功夫，他纵身跃上了不夜天的牌楼，祭出两块阴虎符。他笑得邪魅狂狷，苍凉凄厉。
既然世人惧他怕他妒他恨他毁他害他，都是因为这两块东西，“那就各自凭本事来夺吧！”
众人一拥而上，竟然开始了比之前更为残酷的争夺。之前这群人，一致对付他、对付傀儡。可转瞬之间，还是同一拔人，却拔剑相向，自相残杀，你死我活，宛如抢夺猎物的野狗。
他是谁？他在哪里？杀不杀他已经完全不重要了，这场围猎真正的目标已然出现，谁还在乎他。贪欲浩无穷！世人总是为自己的贪婪付出最大的代价，可凭什么这个代价是无辜者的性命！
天光破晓，层层叠叠的光亮从云端透出来，拂照着这出人间惨剧。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剩余活着的人还在争抢着已经残破的阴虎符。
勉强支撑起已经力竭的身体，我想上去把他带走，不要再看，不要再想，不要再忆，找个地方慢慢疗伤，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当他纵身跃上旁边的万丈悬崖时，我才明白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根本不想再苟活于世间。师姐的惨死，断了他对生的最后一丝留恋。
那我呢，在你心里，可有一点点对我的不舍？
“魏婴，回来吧。”
我颤抖着声音，对着几步之遥，站在悬崖边上的他轻声说着，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冲出来。我怕，我怕稍微大点声都会让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着我，脸有笑意眼中含泪，破碎的目光里有星星点点的深情。他从来都不让我看到他的深情，不敢确定，不肯言说，深埋心间，默默付予流年。
可是他眼底的歉意让我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我？
如果你觉得你没有做到对我说过的话，如果你觉得拖累了我，如果你觉得辜负了我，那就用往后余生赔给我，而不是只想说一句“对不起”！
他终于疲惫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滚滚而下，旋即消散在风中，宛如曾经的誓言。见了最后想见的人，了无牵挂，他放纵自己的身体向后仰去。
我疯了一样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抬头，看见我满是鲜血的手臂，震惊、心疼、悔恨、内疚再次涌上眼底。
魏婴，如果你真的心疼我，就不要这样离开，否则，我只会受更重的伤！如果你真的内疚，就不要这样拋下我，两个人中，独留在这世上的那一个，只会更惨！
被撕扯着的伤囗，一寸一寸在裂开，汩汩鲜血顺着我的手臂慢慢流到他的手上，和他的鲜血混合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我们这一刻才刚刚相通的心意。
我已经顾不上身体上的巨大痛楚，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放手，绝不能让他离开，绝不能失去他！
“蓝湛！”
“放手吧！”
他低低的唤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唤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情的笑容。最后三个字轻不可闻，却让我一直隐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和他的眼泪混在一处，缠绵牵绊，慢慢滑落在他胸口的衣襟上，消失不见。纵使我这般深情，也留不住你吗？
“江晚吟，住手！”
当江澄的剑举起来的时候，我心中凛然一惊。拚命抓着他的手已用尽我全身力气，根本无力阻止江澄，只能用嘶哑的声音费力地挤出几个不成语调的字。而他低低唤了一声“江澄”，如释重负般地笑着闭上了眼睛，引颈待割。
“魏无羡，你去死吧！”
江澄的剑最终劈在了山石上，我们每个人对他都不忍心，可他却是最残忍的那一个！他用尽全力，甩开了我的手。我们之间，每次先放手的那一个，总是他。这次也不例外。
他毫无留恋、了无牵挂地跌入那万丈深渊。挥起手的瞬间，他的血，混合着我的血，溅洒在我的唇边，灼痛烧心。手松开的刹那，于他是解脱，于我却是万劫不复。
“魏婴！”
巨大的悲怆袭卷全身，跪在崖边，勉力用避尘支撑住才没有倒下去。悬崖下幽深无底，他迅速被吞噬进黑暗中，连带一起坠落的，还有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风已逝、花已残、曲未终、人已散，徒留我一人于这世间，该何去何从？
我宁可我们不曾相濡以沫，我但愿我们从来就相忘于江湖。这样我才不会，一呼吸就痛不欲生！
魏婴，我蓝忘机在此发誓，踏遍万水千山，走过三生三世，也一定要把你找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