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無法知道《老子》的末尾一字是什麼

我們可以將《老子》所說的復歸看成一種神秘體驗,大致可理解為:

與其努力要超越已獲經驗,要分辨善惡,不如盡力回到此世,直到有完全融於無中。從這個意義上,神秘的道家學說是佛家傳介之前中國思想中唯一具有靈脩層面的學說,與孔子對人的賭注有完全不同的方向:

知者不言

言者不知

——編按

程艾藍|我們永遠無法知道《老子》的末尾一字是什麼


我們永遠無法知道《老子》的末尾一字是什麼

by程艾藍

莊子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紀,公元前250年之前沒有《老子》作為成書出現的痕跡。這個時間可由《老子》一書的主要內容證明,它們有著公元前221年秦朝統一前、戰國末期的鮮明特徵。從很多方面來看,《老子》屬於前面提到的戰國思想“第二股浪潮”的代表著作,它不同於第一股浪潮的地方,在於後者的思想沒有前者強烈,《老子》更帶有當時政治問題的印記。老子曾任周朝守藏吏,孔子曾親自拜訪他,並請教禮的問題:

老子曰:......良賈深藏若虛,君子聖德容貌若愚......

孔子去,謂弟子曰: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老子韓非列傳)

根據傳說,老子感懷於周之衰落,隱遁西域。在入域的最後一道關口,關令請求他:“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這樣,老子就寫了五千餘言的《道德經》,“而去,莫知其始終”。《道德經》的存在歷史有跡可循,它與以往的所有文本都不同:不是《論語》或《孟子》那般的問答形式,而是一篇篇有節奏、韻律的歌,簡潔至極,語體獨一,簡單得有些晦澀。《老子》的文字可以說富有詩性,但它們釋放的卻不是詩性的哲學思想:其思想本身就是箴言、譬喻,天馬行空,靈感爍爍。與《莊子》一樣,《老子》也追求一種語言形式,至少能夠表達或領會那些不可言傳之物。如賀碧來指出的,《老子》有韻律的詩歌形式說明,它用於唱誦,希望通過重複的節奏性朗讀,獲得一種咒語力量,好比某些宗教的實踐,以助於修行。儘管《老子》有某些密傳宗教的特徵,但它首先還是一部哲學著作,致力於回答所處時代的主要問題,雖然沒有提供其他參考,但這一特徵是可以將文本確定在戰國末期的一條最佳線索。以強國拼死爭霸為背景,最緊迫的問題是探討如何從這個暴力罪惡循環中脫離,如何在相互殘殺的強權中存活。(這些今天依然是問題)

不尚賢,使民不爭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絕仁棄義,民復效慈

大道廢,有仁義

智慧出,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

國家昏亂,有忠臣。

《老子》說的“無為”,顯得很矛盾,面對掠奪、暴政、屠殺、篡權,最好的補救方法就是無為。全書主動製造弔詭,並將之磨練為思考的技藝,我們需要透過這個表象,弄清“無為”到底指什麼。《老子》從一個十分簡單、人人可以理解的出發點,認為自然世界和人類世界的力總以歸為自身為終結:

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

無執故無失。

無為要打破暴力怪圈。以什麼方式?棄絕侵犯,不以惡相報,不落入無盡的升級、循環中,以至最終讓挑釁失效。為了描繪以進為退的策略,孟子用水往下流的特性,來比喻人性天然向善的特徵。《老子》中,水之譬喻佔有決定地位,水代表最柔順的元素,表面最不起眼,什麼都不能抵抗,卻能穿透最堅硬的物質:

上善若水。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

強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水的譬喻,出現在許多談論道的中國思想家那裡,水是道的絕佳形象:如道一般,水從唯一源頭不斷流出,表現為無盡形式。水的本性不可捉摸,不可固定,是虛無與物、無與有的內在邊界,變幻無窮。水,處於整個變形系統的中心,因為總往下流,水是他者所往之處,如山谷。因謙卑和溼度,水給萬物帶來生命,從而成為女性的象徵:陰,通過引力而不是強制,征服陽。由女性形象,我們很自然地想到母親的形象,《老子》索性將之作為對道的描繪之一,“萬物之母”。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

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

綿綿呵!其若存!用之不堇。

水或與水有關的譬喻,都是為了說明這個矛盾“柔弱勝剛強”。總之,“無為”通過引力而不是強制,通過存在而非擁有或行動的方式,而有為。此處與儒家禮制有相似之處,後者也強調和諧之道: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與儒家的對比,讓我們看到,“無為”並非消極意義上的攤著雙手“什麼都不做”,而是放棄一切挑釁、操縱、有意及干預,讓道(德)的無形之力絕對有效。無為就是《老子》所說的“無轍跡”,因“善行無轍跡”。—— “生而不有,為而不侍,功成而弗居”

“貴無為輕有為”,《老子》說貴,不是要除強存弱,因為中國思想中的二元概念幾乎從不相互排斥,而是相互補充的。對立雙方的關係不是邏輯性的,而是有機循環的,以陰\陽的生成方式為典型。最弔詭在於:無比有更有價值,虛勝實,無勝有。無比有在場,虛比實有效。(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也。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也。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老子》有意走極端,其路徑比《莊子》陡峭得多,《莊子》更多滿足於嘲笑物與物的關聯。與習慣思維、常規價值相對的弔詭,用途在於說明:確定某位,也就是確定該物的反面。所以,我們習慣上或按常規做的區別和對立,就沒有任何意義。(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我們發現,所有這些弔詭都以一個自然法則為基礎。剛、強、處上者,本質都柔、弱。處下,彼此循環生成:

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強勁從柔弱處生;萬物,最終都得回到源頭: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以這條自然邏輯為鑑,上升之物必然下降,加強對手強力,能最大限度地加快強力的下墜。

將欲弱之,必固強之

是謂微明

柔弱勝剛強。

這個微明以慈為本,《老子》裡的慈與基督教的愛或佛家的慈悲沒有太多關係。賢者向萬物顯示了天地之慈,他與天地一樣,“以其無私”。這裡涉及的完全不是道德問題,更多指自然規律:好比下水是上水之王,因為下水充實上水。有一點很重要,《老子》中聖人的行事與慣常相反,既不是有意,也不是要標新立異,其謙卑並非為了變得更強大。很簡單,只因為萬物的自然規則就是從低處走往高處,然後再返回源頭。人性卻極其荒誕地竭力阻擾這一原則,想獲得權力,想取得優勢。與其逆流而遊(或停步不前),《老子》建議入水流,任由波浪承載。好比《莊子》中的泳者“從水之道而不為私”,《老子》很清楚,波浪漩渦處的人,要想不被吞噬淹沒的唯一辦法,就是循波而行,只有這樣,才能浮出水面。水和水流的譬喻,又一次說明,自然與道德的分離,即天與人之間的分離,在這裡完成。《老子》認為,自然(即天)完全沒有道德內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儒家注重“中”,將它看成不固定的、變動的平衡和諧機制。道家則尋找中心,即源初: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

淵兮似萬物之宗。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沾兮似或存。

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中心與源初的這種同化,為靈性和宗教實踐打開了象徵性空間。道家認為,世界“朝向中心,也朝向高處,兩者為一”。道家建構了中心,並居於其中,但也必須保證高與低,上升與下降的關聯,所以用了各種各樣的象徵工具,比如神話的宇宙規範或卦(易經)。“無為”是讓我們復歸出生時自然狀態的一種方式。這裡,復歸於嬰兒,不是提倡無知,而是復歸到遺失的源頭。從集體角度來看,這也指復歸到人性誕生之初,回到有組織、有體制的社會形成之前的原初。無為、源初淳樸自然的概念,暗含了復歸概念:復歸源初、復歸道。“道”才是《老子》開篇第一字,儘管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它的末尾一字是什麼: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

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慾,以觀其妙

常有欲,以觀其微

道,這個基本與整全的概念,與“名”擺在一起,從一開始就以語言問題來解讀,接下來的四行中,道擁有不可表述和可表述、“無”和“有”的雙重面貌。作為絕對源初,在創造天地之前,道不可名。在創造天地之後,在彰顯出來之後,道可以被命名,為“萬物之母”。在《老子》看來,矇蔽我們的,不是隻讓我們把握到表象的感官;我們可笑地自認為掌握真相的根源,是我們使用語言類別加以區分的結果。這些區分,迷惑並限制了我們的感官功能,刺激我們的“欲”和衝動,使之竄動不已,而道為靜: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道與學道: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反,首先是返回到樸素本性的源初狀態:對於個體來說,是嬰兒之柔弱;對於人類整體來說,是無爭的本性。進一步,就是迴歸到“有”的淳樸狀態,再進一步,就是回到“尚無”(還沒有顯發出來的狀態)學道,就是所有習慣進程的“退”與“反”,即“反道”——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

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

無為而無不為。

對《老子》而言,“學道”,是行走於無道之道上,是“學不學”,是“損”,縮減至最簡單處,直到獲得對物的突然領悟,對物的直接把握。這一截,不可抵抗的效果,就是“德”,道之強力。“道”以無區分著,只有透過其運作、彰顯和行為之力才能被理解。還有什麼能夠抵擋住與道同向的行為呢?從這一角度來看,推到極致的無為,接近一種存在態度:在最大可能的簡單中存在。因為即使作為存在方式,也有成為某人、證明自己,或如同《莊子》所說的“為私”願望:

天長地久。

天地所以能場且久者

以其不自生

故能長生

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

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無私邪

故能成其私。

所有的靈脩形式,都從“棄”開始,放棄狹隘有限的私我。我們可以將《老子》所說的復歸看成一種神秘體驗,大致可理解為:與其努力要超越已獲經驗,要分辨善惡,不如盡力回到此世,直到有完全融於無中。從這個意義上,神秘的道家學說是佛家傳介之前中國思想中唯一具有靈脩層面的學說,與孔子對人的賭注有完全不同的方向:

知者不言

言者不知

程艾藍| 莊子忘言

程艾藍|漢語文本如一把梭子在同一塊經紗上穿來複去

程艾藍| 與其打理那些可見的好看的枝幹,不如悉心照料生命的樹根

“占卜理智”將兩個不相配的詞[“占卜”與“理智”]組合在一起,喻言式邏輯對當時公眾來說並不奇特,占卜既深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又合乎理智:與超自然的溝通,不需要任何通靈附身,或將意識思想的慣常程序懸空。——《中國思想史》

作者簡介:

程艾藍|我們永遠無法知道《老子》的末尾一字是什麼


程艾藍(Anne Cheng) 1955 年生於巴黎的中國家庭,接受了完整的法國教育,深受古典與歐洲人文思想的薰陶。從巴黎高等師範學校畢業後,她轉而致力於漢學研究。30 多年來,先後在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法國大學研究院從事中國思想史、尤其是儒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於 2008 年入選法蘭西公學院接掌漢學講席。

本文編選自《中國思想史》一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