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學好哲學,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有根基了。”

1981年,張汝倫考入復旦大學哲學系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1987年獲博士學位並留校任教,1995年晉升教授。時至今日,他仍在哲學這條漫漫長路上不懈求索。

在他十幾平米的辦公室內,矗立著幾個塞滿書的大書櫃,辦公桌上堆滿了書,今年是他人生的第67個年頭,但他仍像青年般充滿對知識的渴求,“我每天都讀書,就好像每天都面對著一個嶄新的世界。”

正如他的學生所言,他是永遠的哲學青年。

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記者| 範佳晨 張韻蕾

文字 |範佳晨 張韻蕾編輯| 賈一帆 金夢恬

我從書中來

張汝倫是在故事中長大的。

父母是那個時代少有的大學生,如他自己所言,他從小生長在“高知家庭”中。父母“受到的教育決定了他們的文化修養和文化程度”,他們的言談舉止也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年幼的張汝倫。

“他們給我營造了一個很好的氛圍,我從小就感受到,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讀書,最正當的事情也是讀書。

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 張汝倫的青年時期

但這條讀書的道路並非平坦順利。

中學時期,張汝倫沒有太多看書的機會。在那些日子裡,教育並不受重視。回想起無法正常上課學習的時光,他總是深感痛惜,“當時課也沒法正常上,四年的時間就這樣被打發了。”

中學四年過後,只有少之又少的人被推薦去上大學。有些人想方設法要去工廠找份工作,而“上山下鄉”則是張汝倫的命運。

“在農村裡,沒有人管你,但總要給自己找點事做。”

那個時候書荒,張汝倫家裡的存書不多,圖書館幾乎成了他跑得最勤的地方。上海圖書館明明白白貼著一條“持有工作證的人可進入閱覽”的規定。當時還是農民的他沒有工作證,不能光明正大地進去看書,而裡面的書也不允許借出。

為了看書,他只得想出一些“旁門左道”。借工作證是個好方法,但也不是長久之計。後來還做了假證,他拿著假證在入口晃一下就趕緊混進去。他是“慣犯”,有時運氣差趕上了嚴查的員工,揭穿他“造假”的行當,就會被揪出去。

他被當成“壞人”好多次,但下次還是照樣這麼幹。“我又不偷不搶,在裡面看書,工作證是假的又有什麼關係呀!”他現在已經不必去圖書館裡“偷”書看,書籍堆滿了辦公室和書房,但他講到這個故事仍不免憤憤不平,從辦公椅上坐直了,聲音也提高了很多。

幸運的是,他在圖書館裡看書時,結識到了一群同樣喜愛看書的人,家裡有書的朋友會主動把書拿出來相互借閱,也讓他多了一點讀書的機會。

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 張汝倫年輕時期

張汝倫將自己廣泛閱讀的方式比作“雜食動物”,“好處是眼界很開闊,壞處是缺乏領悟感”,其中也不免有一絲惋惜,“如果有個老師告訴我要先看哪些書,我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他最初讀到的哲學著作是馬克思、恩格斯的作品,一扇西方哲學的大門就此向他打開了。馬、恩著作所蘊含的思想力量深深地震撼了當時的張汝倫,“至少日後再看到任何東西,都彷彿沒有那樣大而且深刻的力量。”

由於當時作為被“批判”的材料,《論語》、《孟子》、《四書》等十分常見,他也因此得以開始瞭解中國哲學。

“窮困潦倒”、“前途未卜”都不是這段回憶的最終形容詞,他是偏愛這段時光的:周圍的生活暗淡瑣碎,疲於奔命的日子裡他卻依然覺得這個世界透著希望和光明,“這個光明的世界是由中華民族那些創造人類文明的人營造的世界,你進去以後,也會對自己的人生與世界充滿信心。” 在張汝倫眼裡,一個人的青年時期往往很可貴,“

年輕人會對著世界問個究竟,在思想上特別飢渴。”而他正是在青年時期與哲學相遇的,直到如今,依舊覺得“哲學對這個世界的分析和理解最為深刻”。

現在,年近古稀的張汝倫仍保持著“一個星期去好幾次圖書館”的老習慣。他在課堂上曾對學生們說過:“你們很難超過我,道理很簡單,你們在讀書,我也還在不斷地讀書。”

“名師是在學生心中的”

“我真恨不得把我這麼多年所有的學問,像打針一樣打到學生們的心裡去。”

張汝倫是出了名的嚴師,最看不慣三心二意。他的觀念很清晰:要走別的路,就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地去走,可一旦決定好好讀書,那“就要有點來真格的了”。

但他並非一直如此:最初幾年,有學生耽於享樂、荒廢學業,而他的第一反應是自責,“這是我要引以為戒的”。因此如今教導學生時,雖仍時常勉勵,更多的是嚴格。“要成為一流人才,就要放棄一部分所謂的享樂,必須加倍努力。”

何益鑫(哲學學院2011級博士生,現復旦大學哲學系講師)回憶道:“張老師的嚴格是出了名的。他對待學術非常嚴肅,只要被他看出了問題,肯定毫不留情地直接指出來。”

研究生階段師從張汝倫時,何益鑫經歷過兩次印象深刻的訓斥。一次是他剛從物理系畢業、在哲學系讀研一時,被張汝倫叫去批評道:“論文不能這麼寫!不要去重複作者的話,要有自己的問題、表達自己的主張。雖然很難,但這樣研究才有意義。” 另一次是碩士論文開題。按照流程,“碩博連讀”的何益鑫本不必參加,但張汝倫讓他一定參加。他擬出的選題獲得了多數老師的認可,卻在張汝倫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如果像你這樣去讀孔子、去做哲學,恐怕行之不遠矣!”他當時倍感委屈,事後卻逐漸領悟。在後來的思考、寫作中,他開始有意避免形式邏輯對思想內容本身的約束和傷害。“張老師的當頭一棒,使我走上了一條不斷探索的思想道路。

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 張汝倫在課上

嚴厲之餘,張汝倫並不否認學生的獨特見解。“這是他的寬容”,何益鑫有時雖理解張汝倫的思路,仍覺得自己的想法不無道理,便堅持己見。後來,博士論文答辯時,張汝倫把這一點作為他的優點來介紹。

提起張汝倫的課,最多的評價就是“有激情”。講臺上的他總是精神抖擻,情緒高昂,講到興頭上,甚至會拍起桌子來。辨析各種問題,他一針一線毫不馬虎,褒貶分明。

“我這麼一把年紀,還這麼有激情,是因為我教你們的東西,我真相信。”他不只把哲學當作一種知識去教,而是當成一種生活方式去踐行,故而他的課堂不拘泥於課本,而是面向世界和生活。

“我不愛講忽悠人的‘雞湯’,反而會講一些很‘辣’的東西,不能讓同學們被外邊一些人傳播的思想給騙了。”

上課時,張汝倫時常說:“我可愛的同學們啊!”執教三十餘年,他是無數學生的引路人,從青年教師到知名教授,

他總以最熱忱的心對待學生

最讓他欣慰的,就是被人問起“某某學者是不是你的學生?”有人問起,是因學生身上流淌著與他相似的學術風格,這種師生間的傳承,張汝倫稱之為“學術血統的遺傳”。

曹亦清(哲學學院2018級本科生)說:“他(張汝倫)把學生看成希望,希望學生中可以出一位‘大家’去改變現狀。”

孟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張汝倫也一直樂在其中。而比起所謂“名師”的頭銜,他更相信的是,“名師在學生心中”。

1988年的上海,甲型肝炎傳染病大爆發,各大醫院的隔離病房裡,患者都擠得滿滿當當,藥店裡的板藍根一夜售空。

張汝倫那時住在青年教師的單人宿舍裡,一天傍晚,宿舍門突然被敲響,門外是個他不認識的學生。“張老師,我是經濟系的,陝西人。”學生的姐姐在家鄉醫院工作,寄來了板藍根,他就立即想來送給張汝倫喝。

“這是你姐姐給你的,你拿走。”張汝倫擺擺手拒絕。而那名學生笑了:“張老師您放心,我年輕,身體棒著呢。您衝著喝吧,千萬不能得病!”話音剛落便轉身走了。

張汝倫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卻記住了這份感動。“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件事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 張汝倫在課上

令他印象深刻的,還有曾在管理學院舉辦的一次講座。講座結束後,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士走上前來,讚歎他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好老師。

張汝倫並不認識她,這突如其來的讚歎讓他摸不著頭腦。

通過對話才得知,她的哥哥曾是自己的學生,念大學時每週回家都會提起他的名字、他今天講了什麼內容……在年紀還不夠上大學時,她就知道,哥哥讀的大學裡有位張汝倫老師,講得一堂好課,是個好老師。直到四十歲在管院,她終於有機會聽到了張汝倫的一堂課,不由得讚歎:

這“名師”是名副其實。“我覺得做老師最好的回報,不是什麼頭銜,而是過了這麼多年,學生還能記得有這麼一個老師,覺得他講的課不錯。你說,一個人當老師,還有什麼更好的回報嗎?

理想主義者: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提起理想主義,張汝倫沒有任何猶豫。

從青年時期到現在,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名理想主義者,“哲學是理想主義者的事業”。而作為理想主義者,“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是他一貫的自我要求。

追求浮名和速度是時代的通病,而張汝倫站在時代的漩渦裡緊攥著初心,認真為學,踏實教書。

這份決心誕生於德國圖賓根大學。那時他還是一名學者,校園裡的一段佳話釘在他的留學日記裡:學校裡的一位教授,十年中開設課程從不重複,有學生為了上完他所有的課程,甚至願意延期畢業。這種震撼是長久的。回國後,多數老師僅開課寥寥幾門的巨大差距,更令他堅定了決心。

“要‘十年功課不重樣’,才算有資格說自己是真正的‘教授’。”

三十多年來,他開設了近二十種不同的課程,近年來開設的通識核心課程《導讀》深受本科生歡迎。他不喜歡用電腦上課,總是隨身帶著厚厚一疊手寫的教案。而每個學期,即使是曾經講過的課程,他也總要重新備課,不斷反思,在教案中增添新的內容。

“如果將來我退休了,我能拿得出手的一樣東西,就是幾十年來給學生上課準備的備課稿,恐怕沒有一個人會跟我一樣這麼多。”

張汝倫從不允許自己用讓學生“自己回去看書”的方式來敷衍學生提出的問題,他要求自己也投入其中,把問題弄得清清楚楚。“認認真真上一門課,學生長進了,你也長進了。”

對待每一個學生,他都毫不馬虎,總是盡最大的努力去要求他們,希望他們成才。“我希望每個學生都是好學生,沒有一個學生是我可以放任不管的。”

對待學術,張汝倫極為認真。在《張汝倫集》的後記中,他寫下過這樣一句話:

讓中國聽聽世界,讓世界聽聽中國。“要讓世界真正重視我們的學術,真正覺得我們的大學是一流的好大學,這是我奮鬥的目標。”

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 張汝倫年輕時

曾有一名來上海開講座的美國教授令他記憶猶新:即使是在異國講學,教授每週也抽出固定的一天遠離外界紛擾,靜心在賓館中讀書、寫作。這種對待學術一絲不苟的態度,亦是張汝倫對自己的要求。

“這樣要求自己是為了給中國人爭口氣”,他希望中國的學者、中國的學術是貨真價實的,是能讓全世界認可的。

“我們中國是獨立的,但我們還要繼續書寫精神上的‘獨立宣言’。有人見了老外就點頭哈腰,這是我不認可的。我們承認外國有好的東西,但是你得要有點骨氣。”說起留學,他毫不迷信,“一頭牛拉出去喝了點水,回來還是一頭牛。” 正如何益鑫所言:“張老師認為,人們不承認‘天理’乃是這個時代的病灶,這一診斷無疑是深刻而透徹的,但在當下又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以至於我當面聽到他的呼喊時,莫名感到一種悲壯。

在這種時代困境下,張汝倫將目光投向先賢孔子,他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要求自己:“很多事情我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我們要學孔夫子,儘自己最大的責任去做。‘做’,就表明了一個人的態度和精神,這就是理想主義者。”

“能意識到時代的問題的人不少,但敢於直面問題,尋求改變時代的人不多。有時我覺得張老師和孔子很像:他們心中都有一個光明的理想世界在熊熊燃燒,讓他們一直懷著滿腔熱血,想把這個時代照亮。”這是曹亦清眼中的張汝倫。

張汝倫:永遠的哲學青年

| 張汝倫在上海

有人曾經以“復旦的尼采”稱呼張汝倫,他本人並不接受這個頭銜,“這根本就是胡說八道!我跟尼采比,還差得遠。”

而在何益鑫看來,更適合張汝倫的稱呼是“永遠的哲學青年”:

“他是一個青年,永遠充滿著鬥志,時刻準備著思想上的新的衝鋒。他希望通過不斷的否定,對既已成見的否定、對自我的否定,達到思想上的超拔。志氣、勇氣和活力,是青年之為青年的本質。”

“在思想的道路上,張老師是永遠的青年,也是青年們的榜樣。”

微信編輯 | 金夢恬

圖片源於被採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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