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益平:理解中國金融的六個現實問題(上)

黃益平:理解中國金融的六個現實問題(上)

核心觀點

一、為什麼中國政府在改革期間要保持對金融體系高度干預?

一個可能合理的解釋是,中國政府實施總體的雙軌制改革策略——計劃與市場、國企和民企兩軌並存。這需要對要素市場尤其對金融部門實施各種干預,對國有企業提供變相補貼,包括干預匯率、利率、銀行和資本市場的資金配置、大型金融機構經營和跨境資本流動。從宏觀層面看,改革的目的是要推動中國經濟從中央計劃體系走向自由市場經濟,但在轉型過程中出現了“不對稱的市場化”,抑制性金融政策也是“不對稱的市場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為什麼抑制性金融政策沒有阻礙經濟高速增長或金融保持相對穩定?

中國實施抑制性金融政策的初衷,是為了支持雙軌制改革策略。與此同時,幾乎所有政策都同時存在正反兩方面效應,經濟決策往往不是在黑白之間做選擇,而是在成本、效益之間權衡。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金融抑制對中國的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發揮了正面影響,但現在變成了負面影響,應該儘快考慮改變。

三、為什麼近年來關於“金融不支持實體經濟”和“小微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等抱怨越來越多?

在雙軌制改革策略框架下,金融政策偏好國有企業的另一面,是這些政策對於民營企業或者中小企業存在一些先天歧視,因為它們缺乏歷史數據,沒有抵押資產,也沒有政府擔保。政府為了支持國有企業壓低了正規市場的利率,加劇了小微企業獲得銀行貸款的難度,同時提高了它們在非正規市場融資的成本。小微企業融資難與融資貴是兩個問題,最好不要混在一起解決,對於絕大部分小微企業來說,最大的困難是“難”而不是“貴”。

四、中國數字金融發展是如何領先全球的?

因為正規金融部門沒有提供令人滿意的金融服務,數字金融、影子銀行甚至民間借貸都在填補正規金融市場服務留下的空白。數字金融的普惠性既有歷史意義,又具世界價值,其革命性貢獻在於為解決獲客難和風控難提供了一些可能的方案。

五、這幾年中國系統性金融風險是怎麼積聚起來的?

歸根到底是兩個:一是缺乏市場紀律,造成了嚴重的道德風險問題,金融風險也越積越高,高槓杆率就是表現之一;二是監管不到位,新興業務不想管,交叉業務管不了,機構業務沒管住。

六、未來的金融體系會是什麼樣?

在未來很長時間內,銀行和保險公司、信託公司這些間接融資渠道在金融體系中的重要性不會太下降。一是指望未來資本市場解決小微企業、民營企業融資問題的可能性不大;二是不同國家的金融體系構成不一樣,這不僅由政府的政策偏好決定,更是政治、文化、歷史、經濟等多個因素綜合使然;三是技術對未來的金融體系會產生很大改變。

——黃益平 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學術委員會主席、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


如何理解中國金融現象

文 | 黃益平


一、中國政府為什麼高度干預金融體系?

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已經40年,令人困惑的是,金融體系中抑制性金融政策仍然普遍。為什麼會採取這樣的金融策略?我們還得從40年來中國金融改革的歷程裡找答案。

改革開放以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為起點,當然這也是金融改革的起點。當時,中國的金融體系基本只有中國人民銀行一家機構,其佔全國金融總資產的93%,它既是一家商業銀行,也是一家中央銀行。直到1984年1月1日,中國人民銀行才一分為二,把商業運行和政策決策這兩個功能分開,一半變成今天的工商銀行,另一半是今天的中國人民銀行。

1978年金融交易不多,一般的資金調配都由國家計委統一部署,社會對金融中介的需求很少,所以當時只有一家金融機構也沒有問題。

當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把工作的重點從原來的階級鬥爭轉向經濟建設,這意味著未來對金融交易、金融中介的需求將大大增加,因此同步開啟重建、發展金融體系的歷程。最初是恢復中國銀行、農業銀行和建設銀行的運營。

如今40多年過去了,今天再看中國的金融體系,可以用三個詞來歸納其特徵:規模大、管制多、監管弱。

規模大,可以從機構和資產兩方面來看。

從機構角度看,1978年只有一家金融機構,今天金融機構的數量和種類都已經非常完備,有央行、銀保監會、證監會組成的“一行兩會”監管部門,有國家開發銀行、中國進出口銀行、中國農業發展銀行組成的三大政策性銀行,有工商銀行、農業銀行、建設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郵政儲蓄銀行組成的六大國有商業銀行,還有十幾家股份制商業銀行。如果再加上城商行、農商行和村鎮銀行,大概一共有4千多家銀行。此外還有保險公司、證券公司、資產管理公司等等。可以說,市場經濟國家擁有的金融機構我們幾乎全有,而且數量非常龐大。商業銀行領域的“工、農、中、建”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在全世界排名都非常靠前。世界商業銀行最新排名前五強中,中國佔四位。

我們的金融機構不但數量多,資產規模也相當驚人。中國的金融體系是典型的銀行主導,相對而言,資本市場就不夠發達。但即便是不發達的資本市場,規模也已經很大。從市值看,股票和債券兩個市場在全世界都能排在前三位。

衡量資產規模還可以看一個宏觀指標,即廣義貨幣供應量與GDP的比例。廣義貨幣就是在銀行部門和社會上流轉的現金,加上活期存款和定期存款。這個廣義貨幣與GDP的比例可以反映銀行的規模,也因此是反映相對金融資產規模的一個指標。目前(截至2019年4月),

中國廣義貨幣與GDP的比例接近210%,在全世界也可以排到第三位,排名最高的是黎巴嫩,其次是日本。

所以,中國的金融資產規模確實很大。當然,這個指標的另一面是中國的負債率或者槓桿率也很高。

管制多,意味著政府對金融體系的干預還比較普遍。

經濟學有“金融抑制”這個概念,是由斯坦福大學麥金農教授提出來的,他是研究發展中國家金融改革和金融自由化問題的國際權威。他提出的“金融抑制”主要是指政府對利率、匯率、資金配置、大型金融機構和跨境資本流動有各種形式的干預。

基於他的定義,結合世界銀行的數據,我們構建了一組金融抑制指數,在0到1之間:0意味著完全市場化,1意味著毫無市場化,完全由政府控制。我們找到了100多個國家的數據,具體測算了1980-2015年間每年的金融抑制指數。

圖1 金融抑制指數:中國與國際比較

(1980、2000、2015年)

黃益平:理解中國金融的六個現實問題(上)

圖1簡單地呈現了我們的主要結論。中國的金融抑制指數在1980年為1,那時金融改革剛剛開始,政府幾乎干預金融運行的各個方面。之後這個指數持續下降,到2015年為0.6。把中國的這組數字和國際經驗做比較,有三點發現:第一,過去40年間,中國的市場化金融改革不斷推進,金融抑制指數下降了0.4個百分點,反映市場化程度在不斷提高。第二,中國的金融抑制指數下降的速度相對較慢。這可以通過和其他轉型國家比較看出來,俄羅斯的改革比中國晚起步10年左右,但金融抑制指數已經下降到0.4,時間跨度更短、下降速度更快。這也佐證了中國的金融改革確實是漸進式的。第三,中國的金融抑制水平至今仍然很高。2015年為0.6,在有數據的130個國家當中,這個指數水平排在第14位。也就是說,中國政府幹預金融體系的程度在全世界範圍內仍然非常高,這也是管制多的證據之一。再換個角度來看,中國金融體系同樣存在政府幹預程度高這一明顯特徵。

圖2:中國金融體系在世界座標中的情況(2015年)

黃益平:理解中國金融的六個現實問題(上)

如果把中國和其他國家的金融體系放在一個把座標系裡,如圖2所示,橫軸是銀行在總金融資產當中的比重,越往右銀行佔比越高,縱軸是金融抑制指數,越往上政府幹預的程度越高。

圖2是2015年的數據,可以看到,日本(JPN)和德國(DEU)在美國(USA)的右邊,這符合“日本和德國是銀行主導的金融體系、美國和英國是市場主導的金融體系”的看法。同時,中國香港(HKG)和新加坡(S GP)屬於金融抑制程度最低的經濟體,巴西(BRA)和印度(IND)等新興市場經濟體的金融抑制程度則比較高。在這個座標中,中國(CHN)處在右上角的位置,

這表明與其他國家的金融體系比較,中國的金融體系中不僅銀行佔比高,金融抑制程度也非常高。

也因此面臨第一個問題:既然中國是走市場化改革的道路,政府為何還要這麼普遍而嚴重地干預金融體系,為什麼金融部門沒有更快地市場化?

一個可能合理的解釋是,中國政府實施總體的雙軌制改革策略,這和前蘇聯、東歐的做法不太一樣,他們的策略是“休克療法、一步到位”。

從理論上說,休克療法簡單高效,但在實踐中有很多困難:

一方面,休克療法會不可避免地導致改革初期經濟出現顯著滑坡。休克療法意味著當時立刻全部取消計劃體制,把所有國有企業私有化。這會導致很多工廠不再生產,出現很多失業人口,所以改革初期經濟很容易崩盤。

另一方面,休克療法有一個很重要的假設,是今天取消計劃體系,明天市場機制就開始有效工作。實際並非如此,市場制的培育和發展需要相當長時間。市場經濟國家相對成熟的市場機制,是經過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發展形成的。中國市場化改革40年,至今還經常有某些地方的工廠或者農民生產的東西賣不出去,這實際就是信息不對稱的問題,而解決信息不對稱,動態匹配供求雙方的機制,需要逐步發展,不是一晚上就能解決。

中國採取“漸進式改革”,其中一個重要策略就是雙軌制改革策略,計劃與市場、國企和民企兩軌並存。

在改革開放初期,國企在經濟中占主導地位,改革期間政府繼續支持國企發展,同時努力為民企發展提供更好的政策與市場空間。有的學者將其稱之為增量改革,也就是說,存量先不動,讓增量快速擴張,一段時間之後,非計劃或非國有經濟就會替代計劃或國有經濟成為主導力量,中國經濟也就成功地從計劃經濟過渡到市場經濟。

中國這個策略還比較成功:一是在改革初期沒有出現全面性的崩盤;二是整個改革期間經濟持續高速增長,有學者甚至將其稱為“經濟奇蹟”。在這個“奇蹟”背後,有一個很重要的貢獻力量就是國有企業。國有企業看上去效率比較低,但持續增長,沒有造成很多失業,對社會穩定、政治穩定和經濟穩定起了很大作用。

問題是,國有企業既然效率相對比較低,又怎樣持續運行呢?

答案是需要一個外部支持。最簡單的外部支持當然是財政補貼。但是,改革開始後政府的財政能力一直在減弱,財政收入佔GDP的比重,從1978年的36%下降到1996年的11%,很多地方政府連維持基本運轉的“吃飯財政”都保不住,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去補貼國有企業。

財政沒有錢但又需要支持國有企業,怎麼辦?

最後找到的辦法是對要素市場尤其對金融部門實施各種干預,包括干預匯率、利率、銀行和資本市場的資金配置、大型金融機構經營和跨境資本流動。

我們來重點討論兩種干預:一是通過政策干預降低資金成本,正規金融部門把利率壓得非常低;二是配置資金時明顯地偏向國有企業。

換句話說,政府雖然沒有足夠的財政資源來支持國有企業,但通過金融政策讓金融機構將大量廉價的資金配置給國有企業,國有企業由於不按市場價格支付資金成本,相當於獲得了變相補貼。所以,政府在改革期間對金融體系保留大量干預,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支持雙軌制改革策略,對國有企業提供變相補貼。

從宏觀層面看,改革的目的是要推動中國經濟從中央計劃體系走向自由市場經濟,但在轉型過程中出現了“不對稱的市場化”一方面,產品市場幾乎全部放開,幾乎所有農產品、製造品和服務品交易,都通過市場機制完成,價格也完全由供求決定;另一方面,資金、土地和能源等要素市場,依然嚴重存在政策扭曲。“不對稱的市場化”,目的也是為了保證雙軌制改革政策順利推進,抑制性金融政策同樣是“不對稱的市場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對於中國金融市場監管弱的問題,主要是指當前監管體系防範與處置金融風險的能力不強。後面討論系統性金融風險時候再展開來講。

簡單總結前面的分析論述就是:40年來,中國從只有一家金融機構開始,改革和發展出一個全新的金融體系,這個金融體系的重要特徵是規模很大、管制較多、監管很弱。

二、政府幹預金融體系是好還是壞?

第二個問題是既然金融抑制這麼嚴重,又如何解釋改革期間所創造的“經濟奇蹟”?這涉及如何評價改革期間抑制性金融政策的作用:金融抑制究竟是催生了經濟成功,還是說僅僅沒有妨礙經濟成功?

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它不僅關乎如何理解過去,更涉及如何應對未來。就像評價雙軌制改革一樣,有人說中國經濟成功是因為市場化,放得好,也有人說是因為保留了計劃色彩,管得好。對金融改革的實證分析表明,其政策機制更為複雜,並非簡單的“放得好”或者“管得好”。

我們的分析結論是:改革過程中,抑制性金融政策對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的影響在不斷變化,改革開放前期,金融抑制對經濟增長的影響是正面的,但進入新世紀以後,這個影響變成了負面的。

根據省級面板數據(panel data,又稱“平行數據”,例如2010-2019年10年來中國全部直轄市的GDP數據,就是一組panel data)估算結果做一個簡單測算,即假定金融抑制指數為0,也即徹底消除抑制性金融政策、實現完全的金融市場化,中國的經濟增速會怎樣變化。

結果顯示:上世紀80年代中國經濟增速會下降0.8個百分點,90年代經濟增速會下降0.3個百分點,但在新世紀頭十年,經濟增速反而會提高0.1個百分點。這說明,早期的抑制性金融政策能促進經濟增長,但後來這種促進作用轉變成遏制作用。

所以,現在如果把抑制性金融政策全部取消,中國的經濟增長會更快一些。

進一步分析還會發現,金融抑制對經濟增長和金融穩定存在雙重影響:

一種稱之為“麥金農效應”。麥金農教授的基本觀點是:金融抑制會降低金融資源配置效率,會遏制金融發展,所以對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不利。

另一種稱之為“斯蒂格利茨效應”。斯蒂格利茨教授發現,上世紀最後二十年,一方面各國積極推進金融市場化、國際化改革,另一方面金融事故的頻率越來越高,對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構成很大傷害。他指出,如果一個經濟體還沒有形成完善的市場機制和監管框架,完全市場化可能對經濟發展和金融穩定不利,政府適度干預反而更加有益。

上述兩個效應可能在任何經濟體中都同時存在,只不過在不同的經濟體或同一經濟體的不同時期,由不同效應占主導:如果市場機制相對健全、監管框架相對成熟,大幅降低金融抑制的程度有利於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如果金融市場機制、監管框架尚不成熟,完全放開不僅不能帶來好處,反而有可能造成災難性後果。

市場化改革的目的是為了改善效率,但伴隨市場開放而來的是市場波動和風險增加。舉個例子,很多國家都在開放資本項目,但這經常會帶來匯率大起大落和資本大進大出。有的國家很容易承受這樣的變化,比如澳大利亞和加拿大,而有的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資本項目放開以後,很快就發生金融危機。所以,同樣的政策帶來的結果不一樣,抑制性金融政策的作用機制也是如此。

金融抑制聽起來是一個負面的政策安排,但在改革前期卻對中國經濟增長和金融穩定發揮了正面影響,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

第一,大多數銀行都由國家控股,資金配置和定價也受到政府的多方面干預,這些都會造成效率損失。

但是這樣的金融體系在把儲蓄轉化成投資的過程中非常高效,只要有儲蓄存到銀行,很快就能轉化成投資,直接支持經濟增長。

第二,政府幹預金融體系,對金融穩定有支持作用。最好的例子是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中國銀行業的平均不良資產率超過30%,但沒有人去擠兌銀行,原因就在於存款人相信只要政府還在,放在銀行的錢就有保障。中國改革開放40年期間,系統性的金融危機一次也沒有發生過,這並不是說沒有出現過金融風險,而是政府用國家信用背書,為金融風險兜底。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中國在1978年就完全放開了金融體系,走向市場化與國際化,幾乎可以肯定,中國一定已經發生過好幾次金融危機。

關於金融抑制的上述分析其實具有一般性意義,即任何政策層面的決策都必須考慮客觀經濟環境,而評估任何政策也必須同時考慮成本和效益兩個方面。任何看上去不怎麼合理的政策,其實都有原因,即便要改變,也首先需要充分理解設置這些政策的最初動機。

中國實施抑制性金融政策的初衷,是為了支持雙軌制改革策略。與此同時,幾乎所有政策都同時存在正反兩個方面的效應,經濟決策往往不是在黑白之間做選擇,而是在成本、效益之間權衡。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金融抑制對中國的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發揮了正面影響,但現在變成了負面影響,應該儘快考慮改變。

三、為什麼對金融服務的抱怨越來越多?

第三個問題是為什麼近年圍繞“金融不支持實體經濟”和“小微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等抱怨越來越多?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回答為什麼抑制性金融政策的影響從正面轉向了負面。

改革前期,中國的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表現都非常好,近幾年卻發生了不少變化,社會對金融體系的抱怨也越來越多,具體有兩種說法:一是“金融不支持實體經濟”,二是“小微企業或民營企業融資難、融資貴”。兩種抱怨剛好和前述的實證分析結論一致,抑制性金融政策確實已經成為拖累經濟增長和金融穩定的重要因素。

圖3:GDP增速(%)與邊際資本產出率(1979-2017年)

黃益平:理解中國金融的六個現實問題(上)

圖3反映了經濟增長速度(GDP)和邊際資本產出率(ICOR)的關係,即每新生產一個單位的GDP,需要多少新的單位資本投入。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來,中國的經濟增速一直在下降,從最初的10%以上跌到了目前的7%以下。與此同時,ICOR從2007年的3.5上升到2017年的6.3,這表明資本的效率確實在直線下降,或者說金融支持實體經濟的力度在不斷減弱。導致這個變化的原因可能很多,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中國經濟增長模式改變。中國改革前期的經濟增長主要是發揮低成本優勢,依靠勞動密集型製造業迅速擴張,大批農村剩餘勞動力從農村進城變成產業工人,製造業快速增長,勞動生產率也不斷提高。但這種高速增長基本是要素投入型,技術水平相對較低,只要不斷增加生產投入,經濟就會持續發展。現在中國經濟發生了一個重要變化,就是成本水平急劇上漲。2007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的前一年,中國的人均GDP是2600美元,2018年增加到將近1萬美元。伴隨收入水平提高的是成本水平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的低成本優勢完全消失,原先基於低成本發展的製造業也喪失了競爭力。十年間一個直觀的變化,就是原來成本低,現在成本高。經濟學有一個詞叫“中等收入陷阱”,指大多數國家都有能力從低收入水平成長到中等收入水平,但是很少有國家能從中等收入水平進入高收入水平。原因在於,從低收入到中等收入,可以依靠要素投入型的增長模式,而從中等收入到高收入,必須依靠創新驅動型的增長模式。

“中等收入陷阱”意味著大部分國家都沒有能力持續創新,支持產業升級換代,所以一旦經濟發展到中等收入水平就上不去。這也是我們今天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關鍵就在於能否通過創新支持產業升級換代,保證可持續的經濟增長。說到經濟創新,容易產生一種誤解,以為創新就是指最前沿的技術開發,其實在現代經濟生活中創新幾乎無處不在,不分製造業和服務業,甚至農業,而且創新既有商業模式的創新,也有生產技術的創新,既包括無人機、新能源、人工智能等新型技術和產業,也包括汽車、家電、機械裝備等傳統產業的更新換代。誰是創新的主力?有數據顯示,在企業層面,民營企業貢獻了70%的知識產權,國有企業貢獻了5%,外資企業貢獻了剩下的25%。這組數據多少有點令人意外,很多人印象裡國企雖然效率差一些,但技術力量要比民企強很多。事實證明,技術力量並不等於創新能力。因此,如果以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為界,前後的經濟模式發生了很大改變。全球危機以來,經濟增速和金融效率不斷下降,可能都與經濟模式轉變有關係。進一步講,
創新驅動型的增長模式能否順利運作,取決於民營企業或中小企業能否健康發展。中國目前的金融體系在服務民營企業和中小企業方面,存在一些先天的短板。前面講到,中國金融體系的兩大特徵是銀行主導和政府幹預比較多,比較擅長於服務大企業、製造業和粗放式型經濟發展。對於受政府幹預比較多的銀行來說,風控以傳統辦法為主,主要是“三看”:一看歷史數據,主要是三張表,即資產負債表、利潤損益表和現金流表;二看有無資產抵押,有抵押,銀行的信貸風險就比較容易控制;三看有無政府擔保,有的銀行直接拿政府產業目錄來決定信貸配置,原因就在於這類貸款萬一出現問題,可以指望政府出面承擔責任。正因如此,大企業比較容易獲得融資支持,因為大企業往往歷史長,數據完整、規範。製造業大多有固定資產,銀行做風控也比較容易。另外,粗放式擴張意味著不確定性相對低一些,原來已經有一家服裝廠,再開一家服裝廠,還是使用原來的技術甚至營銷渠道。在雙軌制改革策略框架下,
金融政策偏好國有企業的另一面,是這些政策對於民營企業或者中小企業存在一些先天歧視。也可以說,當前的金融體系很難有效地服務民營企業或者中小企業,因為它們缺乏歷史數據,沒有抵押資產,也沒有政府擔保,中小企業本身的不穩定性又比較高,中國民營企業的平均壽命不到5年,創新型中小企業的風險更高,為它們提供金融服務難上加難。當然,這些年銀行也在不斷市場化,說銀行在配置金融資源的時候歧視民營企業、偏好國有企業,很多銀行的業務人員會覺得這個指責不符合實際。畢竟,銀行考慮的並非產權本身,而是風險與回報,從銀行的角度看,國企拿到很多貸款,主要還是因為它們回報穩定、風險較低。最近一個實證研究就發現,如果以所有制來解釋銀行的信貸配置,確實可以看到代表國有企業的變量顯著為正,如果再加上企業規模這個變量,加分作用更加顯著,甚至所有制變量都變得不再顯著。因此,銀行將更多貸款配置給國有企業,主要還是因為它們比較穩健。金融抑制政策的另一個作用同樣突出,就是利率雙軌制。政府為了支持國有企業,人為地壓低了正規市場的利率,目前銀行一年期貸款基準利率約為4.35%,這個利率水平與G20發達經濟體的平均貸款利率基本相當,但遠遠低於G20發展中經濟體的平均貸款利率。
這樣偏低的銀行貸款利率,加劇了小微企業獲得銀行貸款的難度,同時提高了它們在非正規市場融資的成本。

圖4:兩個金融市場假設

黃益平:理解中國金融的六個現實問題(上)

圖4可以簡單地說明,假如在同一個經濟體中存在兩個金融市場,一個正規市場,比如銀行,一個非正規金融市場,比如民間借貸、影子銀行和數字金融,兩個市場上的利率水平即資金的價格都由資金的供求決定,如果忽略不同借貸者風險水平的差異,同時不考慮監管政策的管制後果,正規市場與非正規市場的均衡利率應該一概相等,不然就會出現套利。但現在政府在正規市場實施利率管制政策,將利率下壓,正規市場就出現了供給不足。也就是說,雖然正規部門降低了融資成本,但它能服務的客戶數量也減少,會有相當一部分企業的融資需求無法得到滿足。可以猜測到,不再能獲得融資的大部分是民營企業、小微企業。這部分企業只好去非正規市場融資,相當於把需求曲線往外推,進而提高非正規市場的利率。

這個簡單的分析說明兩個道理:第一,強制降低正規部門的利率,既會加劇小微企業融資難的問題,也會進一步惡化小微企業融資貴的困境;第二,小微企業融資難與融資貴是兩個問題,最好不要混在一起解決,對於絕大部分小微企業來說,最大的困難是“難”而不是“貴”。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一個是銀行不知道怎麼給小微企業做信用貸款,另一個更重要,就是利率管制問題。銀行部門一年期的貸款利率大概是4.35%,市場利率遠超該利率水平,如果金融機構不能完整準確地做具有市場化風險性的定價,而是給小微企業這麼低的利率貸款,最後只能要麼增加風險,要麼增加成本。

貨幣銀行學的一個基本原則,是成本一定要覆蓋風險。對金融機構來說,客戶的風險高低不同,服務方法不同。很多創投基金的投資回報很高,風險往往也很高,它們面對的大部分是初創企業,服務這樣的企業能掙錢,甚至掙大錢,一要要有專業能力的人,綜合運用金融、技術、市場、管理等知識,從大量項目中做篩選;二是成本高但回報也高,創投基金給10個企業投資,很可能其中3-5個都不能獲得投資回報,但只要剩下的企業能提供高回報就行,這其實就是市場化定價。

簡單總結為什麼現在對金融部門的抱怨越來越多:抑制性金融政策之前沒有妨礙經濟增長與金融穩定,但現在成了一個負擔,最直觀的體現就是邊際資本產出率降低,同樣的資本投入所產生的回報越來越少。具體還表現在,確實有很多金融服務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比如小微企業在支持創新、支持經濟增長中的作用越來越大,但金融部門並不能很好地為它們提供融資服務。對家戶來說也是一樣,過去家戶有錢就存到銀行,但現在把錢放在銀行每年只給2%的回報,所以家戶也都想辦法投資。尤其是隨著人口老齡化加劇,人們對資產收入的需求會越來越高,但可投資的地方卻很少。圖5:家庭金融資產配置:中國與國際比較(2016年)

黃益平:理解中國金融的六個現實問題(上)

曾經有決策者設想,讓老百姓把一部分錢從銀行拿出來,投資到股票市場和債券市場,這樣既可以幫助家戶提高投資回報,又幫助國家發展資本市場,提高金融交易中直接融資的比重,是一件一舉兩得的事情,結果卻出乎意料:一部分錢從銀行出來之後並沒有去資本市場,而是去了影子銀行和數字金融市場。

這背後的原因很多,但根本原因還是中國資本市場沒有足夠的吸引力。一個金融部門,既不能有效地滿足企業的融資需求,又不能很好地滿足居民需求,顯然有問題,其根本原因就在於經濟增長模式在轉型,但金融部門沒有相應地轉變到位。

本文來源: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網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