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教室外面，心裡忐忑不安。按照老師的排序，她最後一個進去表演，表演的題目是老師定的：“ 獨自在海邊”，具體內容可自由發揮，要求不得說話，只能用形體語言表達內心世界。
她生性靦腆，不愛說話，從小學到中學，除了老師提問，她幾乎沒有主動在課堂上發言，並非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是不想說，她怕說錯，她怕同學竊竊私笑，雖說很多笑聲不是針對她。
她缺乏自信。
若干年前，我曾經在《家庭》上發表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家長會》，說的是我很怕開家長會，因為在家長會上老師要公佈孩子的學習成績分數，然後把前幾名和後幾名的孩子著重強調一番，然後把前幾名的孩子列為“優生”，再把後幾名的孩子稱為“差生”。
她聽著這個“差生”非常刺耳，小小年紀，就被打入另冊，對孩子是什麼感覺？
她貪玩，考試成績常常不理想，最經典的一次是在小學一年級時，她對考卷不屑一顧，兩張大卷子，她只寫了幾個字，然後興趣盎然地在卷子背後畫起小人來，結果可想而知：5７分！
我並不要求她有多麼好的考試成績，說實話，我對現行追求分數第一的教育制度頗有微辭，孩子的天性是玩兒！你讓她考成個小老太婆有什麼意思？孩子的個性哪去了？讓她有個歡樂的童年少年有什麼不好？可這種想法在社會上行不通，大家都在拼命地考分數，你能例外？
進入中學後，她懂事了，知道用功了，成績也慢慢好起來。
但是她的性格卻和年齡不符，她這種年紀，應該是天真浪漫的，有很多幻想，有很多朋友，有很多聚會，有很多歌聲……可她沒有。
她幾乎將自己封閉起來，整天坐在桌前，翻著書，為了下次考試開始做準備。還有，她仍然不大說話，課堂上也不主動發言，雖然她心裡明白，但她怕說錯。出去買東西，也是怯聲低語，怕與人交往。
這就是那個“差生”的陰影。她老是覺得自己比別人“差”。
必須讓她儘快自信起來。我們商量了下，決定讓她參加一個表演訓練班，先練膽子。
訓練班很專業，老師畢業於中央戲劇學校導演系，學員來自四面八方，不少是藝校的學生，還有專業劇團的演員。
本來就靦腆的她突然面臨在眾人面前表演，窘況可想而知，老師讓她念臺詞，她低聲細語，幾乎聽不到，讓她表演一下，她拔腿就跑，到門口又被叫回來。
老師說，吳萌萌啊，叫你第一個字時，你臉紅了一半，叫你第二個字時，你臉全紅了……
其實她何止是臉紅，她差點要哭出來，她覺得老師是在跟她過不去，那麼多人，為什麼老是點她啊。
她不想學了，回來對她們說她不想學了。
我說你應該學，你也能學好，你不是已經開始入門了嗎？你雖然想跑，但是沒有跑，最後還是把表演完成了，這就是進步。
你知道現在當紅的幾個明星是怎麼出來的？有很多明星她們當初的條件還不如你呢，人是有很多的潛能的，平時發現不了，機遇合適了就爆發出來，真的，千萬要相信自己。
我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起作用，反正她堅持學了下去。
我注意到她的性格逐漸在變，開朗了，話多了，回到家和她探討《茶館》和《羅馬的假日》，還時不時哼歌了，平常呆板的書桌前，立了一張奧斯卡金獎得主赫本的玉照，使她的小屋添了一分浪漫的氣息。
現在，她站在教室門外，看著其他同學一個個進去，又一個個出來。
“獨自在海邊”是一個題目，也是一次人生的考試。她緊張。
老師已經看了二十幾個同學表演了，有些疲倦，也有些憂鬱。
不少同學把這個海邊看成是自己的傷心地：和情人分手，向親人告別，聞知喜訊激情澎湃，受到刺激仰天長嘯……更有的傷心欲絕，幾聲哭泣之後，一頭扎向大海——站在一個小凳子上，咚的一聲跳下來。如此的悲情表演一個接一個，已經連續有三個“獨自在海邊”的人自殺了。
老師憂傷地想，悲劇，整個一個大悲劇。“獨自在海邊”的範疇不該如此狹窄吧？這時候，她進來了。
她忐忑不安，她看看四周，深深的吸一口氣，這是大明星赫本在演出前常做的動作。
她把磁帶放進錄放機，然後等待著。
空中傳來一陣陣海鳥的啁啾鳴叫，海濤陣陣，歡快的樂曲中，她背起畫板興匆匆地走來，她是來海邊寫生的。
她看到了大海，無垠的大海讓她心曠神怡，什麼煩惱啊，什麼分數啊，全沒了。
她露出微笑，張開雙手和調皮的海鳥逗趣，又脫下鞋，挽起褲腿跑向大海，她抬起腳，和海浪嬉戲著，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
玩了一陣，她想到自己是來寫生的，於是回到沙灘，擰乾褲腳，支起畫架，開始畫畫。她眺望大海，認真地畫著，完全陶醉在美麗的風景中……
突然，當她再次看著大海時，蹙起了眉頭：海中漂浮來一個丟棄的飲料瓶，在清澈的海水中是如此的醜陋，她站起來，走過去撈起飲料瓶，厭惡地扔到一邊，坐下來後，心神不定，她不由再次看看那個飲料瓶，才發現不遠處還有一些塑料袋、紙屑等垃圾。
她的興致被破壞了，美麗的大海有這些髒東西太不協調了，太讓人難受了。她低頭思考一陣，她站起來，走過去，細心地把這些髒物收集起來，塞進塑料袋裡。
然後她又坐下，在畫板前沉思片刻，拿起畫筆，在畫紙上寫出了幾個字：讓大海永遠美麗如畫 她站起來，將畫架和字留在海灘，警示眾人。
然後，她一步一退，戀戀不捨地離開大海……
她表演完了。老師看著她，點點頭，沒說什麼。
她忐忑不安，不知老師到底怎麼個評價。
第二天講評。老師坐在桌前，和往常一樣，他的上衣瀟灑地敞開著，桌前放著他那個碩大的茶缸。
老師不緊不慢點評昨天的小品表演，說了幾個表演不錯的同學，也提到幾個還需努力的同學，不無調侃地說：“我還沒有回過神，嘿，就表演完了！慌什麼呀？偷雞啊！”文藝人的語法總是比較誇張。
他沒有提到她。
她鬆了口氣，看來就是這樣了。
這時老師突然一掀衣襟，手卡住自己的腰，拿起茶缸來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茶水濺溢，大家嚇了一跳。老師大聲說：“同學們！大明星出來了！”
他環視四周，一字一頓：“大、明、星、出來了！昨天的表演，只有一個同學讓她看到了大海，聽到了大海，聞到了大海！”
他目光炯炯掃視大家，神情激動，“我昨天回去一夜沒睡著覺！我想不通啊，這是吳萌萌嗎？這是吳萌萌嗎！？表演的太好了！如果把表演分為差、一般、好三個層次，那吳萌萌的表演就是好上之好！戲劇表演的五大要素完全齊備，立意深，起點高，主題健康向上，表演自然放鬆，節奏鮮明流暢……同學們哪，她想不通，這是吳萌萌嗎？！啊？”
她歡聲笑語地把這個結果告訴我們，她說沒想到，真沒想到，成了“優生”了。
她說同學們向她祝賀，有幾個同學請她編排小品，她正在構思。
她說曹禹的《雷雨》值得借鑑，很有戲。曹禹寫得不錯啊。
我們拉著她的手笑，但眼角卻晶瑩一閃，她落淚了。
看著她洋溢著青春光彩的臉，琢磨老師的話：“這是吳萌萌嗎？”
是的，這是她，他本該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