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繁星般散落在愛琴海上的基克拉迪群島，每一個小島上都隱藏著一個關於過去的古老故事。其中，克洛斯小島最為神秘，那裡所出土的大量無法拼合復原的大理石雕像殘片像磁石一般吸引著考古學家，經過五十年的考察，“克洛斯之謎”終於向世人展露出一線曙光。
希臘克洛斯島：殘存的謎語
∧撰文/吳鴻 供圖/劍橋大學考古系
克洛斯島上發掘出的大理石雕像碎片，總數有將近800塊之多。
盜墓者引發的好奇心
1963年6月的一個早晨，劍橋大學考古系一名年輕的畢業生科林·倫弗魯（Colin Renfrew）從單桅帆船上跳下，進入灌木叢覆蓋的希臘小島克洛斯（Keros）。克洛斯位於希臘愛琴海基克拉迪群島（Cycladic islands）東南部。群島以誕生太陽神阿波羅的提洛島（delos）為中心，圍合成接近圓的形狀，是為了阿波羅的出世而形成的圓形保護圈。19世紀末，一個農民在這片土地上耕作，突然刨出了從來沒有見過的大理石雕塑，基克拉迪群島遂引起考古學家的關注。最早的系統性挖掘始於有“希臘史前史之父”之稱的考古學家克里斯托斯·從塔斯（Christos Tsounats），他於1898年至1899年間對其中幾座島嶼展開了發掘，並首次將出土的文物命名為基克拉迪文化（Cycladic Culture），試圖描繪出早期基克拉迪（Early Cycladic）社會的樣貌。之後，一系列關於基克拉迪群島重要的考古挖掘和研究工作漸次展開，漸漸地，人們開始意識到基克拉迪文明（公元前3200年至公元前2000年）是目前所知最古老的希臘史前文明，比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文明（公元前3000至公元前1100年）還要早200年。
海中的達斯卡利奧島與克洛斯島隔海相望，考古學家推測它們原本屬於同一塊大陸。
倫弗魯孩提時曾在大英博物館裡目睹過基克拉迪群島出土的大理石人物雕像。雕像雙手交疊於胸前，雙腿直立，無表情的臉上沒有嘴巴，也沒有眼睛的輪廓，只有修長的鼻子最為顯眼。然而，樸素中卻透露出泰然自若，如此簡單卻隱藏著謎一樣的吸引力。儘管只是匆匆一瞥，倫弗魯始終不曾忘懷。成為一名考古系的學生之後，他一有機會就搜尋與基克拉迪群島相關的資料。一個獨特的機會來臨了，在尋找合適的畢業論文選題時，倫弗魯聽一位希臘考古學家說群島上一座荒蕪的小島克洛斯不久前發生了盜墓事件，他立刻決定親身前往探個究竟。
克洛斯島多山，沒有海灘，也沒有適於耕作的土地。最高處海拔432米，山體主要成分為大理石。根據最早的文字記載，這裡在公元前5世紀時有人居住，中世紀時曾是海盜的避難所和基地，直到1952年被阿莫爾戈斯島（Amorgos）的修道院所管轄後，小島才被委派給少量的牧羊人居住，不過牧羊人後來也漸漸離開，小島終在1980年代荒蕪。
克洛斯島和達斯卡利奧島位於希臘基克拉迪群島東南部。
或許正是由於人煙稀少，小島早在1960年代就已成為盜墓者的天堂。20世紀中期，收藏家們發現基克拉迪群島出土的雕像與當代著名雕刻家讓·阿爾普（Jean Arp）和康斯坦丁·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的作品具有相似之處，同樣修長而無表情的面部，同樣抽象樸素的形體，幾千年前的古老美學在現代前衛抽象藝術中找到了共鳴。這一發現使基克拉迪文化在20世紀中期陡然升溫，國際藝術市場開始趨之若鶩，不幸的是，盜墓者也聞風而至，展開了瘋狂而野蠻的盜墓行徑。就在那時，幾千座早期基克拉迪墳墓被非法開掘，無數的珍貴文物和信息非法流出希臘，有的永久地散失了。
2006年，劍橋大學的倫弗魯教授率領一支由30人組成的國際考古隊第三次發掘克洛斯島，圖為考古學家在克洛斯島的卡沃斯地區南部特殊沉積區工作的現場。
殘肢，殘肢，還是殘肢
克洛斯島的被盜區域集中在島上一個叫卡沃斯的地方，來到小島上的倫弗魯發現這裡果然盜墓痕跡比比皆是。他還發現山坡上撒滿了大理石雕像和大理石碗的殘片以及破碎的陶器，儘管殘破不堪，他可以肯定這些碎片都屬於青銅時代早期的基克拉迪文化。
之後，希臘考古學會委託考古學家對卡沃斯地區進行有規律的挖掘和研究。令人驚訝的是，除了於1967年在卡沃斯地區北部發現了一具完整的小雕像以外，其他所發現的都是雕像的殘肢（或許在此區域還有別的完整雕像，但已被盜墓者偷走，除此之外，迄今為止克洛斯島上還沒有發現第二座完整雕像）。這些肢體殘片有上百件之多，細長的腳、剩下一半的胸部、交疊起來的雙手、一雙大腿、一張臉——所有這一切都與破碎的碗和罐混雜在一起。更令人迷惑的是，當從卡沃斯盜出的部分文物在1970年代的國際古董市場上出現的時候（人們稱之為“克洛斯寶藏”），展現在人們面前的竟也都是些雕像殘片。這些殘片，是盜墓者在卡沃斯的墓葬場匆忙盜墓中損壞的，還是卡沃斯地區原本就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所在，比如用來埋葬雕像殘片的場所？
達斯卡利奧島出土的陶器。
1987年，已經成為劍橋大學考古系教授的倫弗魯，與另兩名希臘考古學家一起再次挖掘和調查被盜的卡沃斯地區，它們這次發掘的區域是卡沃斯北部的一個特殊沉積區。“我們修復了大量發掘出的殘片，並且我們發掘得越多，越發現這些並不是墓葬品。”倫弗魯教授說。不僅這些殘片不是用於喪葬的，一些令人驚異的特徵也開始顯現出來，他解釋說，“我研究了已出版的關於克洛斯島上已出土的大理石器物資料，發現所有破損都發生在古代，並非是盜墓時損壞的。而且它們是在埋葬前就已經被損壞了。”“儘管這次挖掘並沒有解開疑團，但卻證實了這個遺址的殘片是極為豐富的，而且謎團眾多。”考古學家們相信通過考察該遺址南面幾百米開外的另一個特殊沉積區和距離克洛斯海岸西面80米的達斯卡利奧（Dhaskalio）小島，更多信息將會揭露出來。
達斯卡利奧島上所發現的方形建築（部分），這座建築甚為神秘，考古學家至今仍不知其功用為何。
卡沃斯南部處女地的暗示
20年之後，倫弗魯教授率領一支由30人組成的國際考古隊再次回到了克洛斯島。這次考古挖掘始於2006年，結束於2008年，挖掘分三季進行，挖掘後的分析研究工作已接近尾聲。在第一年裡，小組挖掘了卡沃斯地區南部的一個遺址，並證實了這裡確實存在另一個特殊沉積區，並且非常幸運，這個沉積區未被盜墓者入侵。這個沉積區由一個個兩米見方的土坑組成，在每個土坑內發現了很多被集中放置的雕像、容器的殘片。破損是舊有的，並且是有意為之。由於沒有發現大理石碎屑，以及現場破壞的痕跡，表明殘片是在別處被破壞的。根據後來的放射性碳測定年代法的推算，它們被掩埋的時間大約在公元前2800到公元前2300年之間。
克洛斯島卡沃斯地區南部的一個特殊沉積區，裡面埋藏著大量雕像殘片。
所發現的殘片數量極為龐大，大塊小塊的都有。一般情況下，找到的碎片面積都小於原雕像總面積的20%，有的時候還更小。看來人們毀壞它們的意願如此強烈。很顯然，雕像是被暴力所毀，比如將它們撞向堅硬的表面，或者用岩石敲碎。“但最奇特的發現是，所發掘出的500件雕像碎片與2500件大理石容器碎片幾乎沒有任何關聯，而這500件碎片中只有非常少量的能拼合在一起，即使拼合在一起，也並不能產生整具雕像，只是形成更大的碎片。如果破壞過程發生在島上，更多的碎片應該會在島上找到。”倫弗魯教授說，“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發現。唯一的結論是，這些特殊的殘片是在別的島上被損壞並被帶到克洛斯島的。通過對陶器的巖類學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陶器的來源可以追溯到基克拉迪群島的其他小島，或更遙遠的區域。”
考古學家還發現，雕像的殘片（通常只是一些小碎塊）以及其他破碎的材料（大理石碗、陶器和杵）可能是成群地被帶到這個地點，並就地掩埋的。不同年代的殘片在沉積區中混雜在一起，特別是年代較久的殘片卻出現在表層，可以猜測正是持續地掩埋殘片的挖地行為在埋葬新殘片的同時不斷翻攪土層，使新的掩埋行為總是與舊有的沉積物發生關係。
克洛斯島卡沃斯南部特殊沉積區出土的雕像殘片，至今所發掘出的800多塊殘片無一能拼合成一個完整雕像。
達斯卡利奧島上的神秘建築
同時，越過克洛斯島西面一片不遠的水域到達達斯卡利奧島，會看見另一番景象。一開始，考古學家發現這個小島曾是青銅時代的一個據點，這裡曾圍繞著山頂精心修建了環形圍牆，山頂上還曾修建了一座大堂模樣的建築。這座建築的修建時間大約始於特殊沉積時代，之後一直使用了數個世紀，直到公元前2200年左右被棄置。檢測當地的地質狀況表明，這座建築美麗的石牆是由進口的大理石而非克洛斯當地薄脆的石灰岩所砌成。值得注意的是，當基克拉迪島島民或許是通過木筏的運輸，穿越長長的距離，將大量建築材料運來建設達斯卡利奧島之時，也是金字塔和巨石陣建造的時期。
克洛斯島地圖
這裡最驚人的發現是緊挨大堂南部的一處建築遺蹟，裡面集中發現了大約300顆鵝卵石，儘管這種鵝卵石在島上到處都能發現，但如此集中還是甚為罕見。重要的是，這些鵝卵石明顯不是當地的，而是由石灰岩組成的普通海灘鵝卵石，但能發現它們的最近區域是在踞此5公里外的科菲尼斯島（Kouphonisi）。考古學家由此猜想，人們是將鵝卵石當成特殊紀念品，作為到訪克洛斯島的一種象徵，將它們故意埋葬在該島最高處的建築裡。此外，在整座大堂建築周圍到處都發現了石碟（stone discs）。研究發現，它們也是進口的，大部分來自基克拉迪群島上的納克索斯島（Naxos），也有部分來自羅斯島（Los）和阿莫爾戈斯島。這些石碟很有可能是陶罐的蓋子，特別是通過船運輸陶罐的時候被帶到了島上。它們顯示了這個遺址與基克拉迪群島上其他島嶼更為廣泛的聯繫。
至於這個大堂模樣的建築功用為何，考古學家至今仍沒有答案。不過，可以猜測這不是一座用於日常居住的建築：首先，它位於島的頂部，長度和形狀都有點不同尋常；其次，考古學家們並沒有發現能證明此建築曾作為日常居所或曾發生其他活動的沉積物。如果再考慮到周圍的環境，無論是達斯卡利奧島，還是它附近的克洛斯島都不適合精耕細作，出產都並不足以支持島上那麼多人的長期生活。
劍橋大學考古系的考古學家正在挖掘達斯卡利奧島上的陶器，這些陶器都被證實來自別的島。
那麼其中的一個合理假設是，這裡曾是一個大規模人口的暫居地。正如負責整理後期挖掘分析結果的米歇爾·博伊德（Michael Boyd）博士所言，“人們來自其他地區的主要證據是陶器，研究表明，這些陶器都來自基克拉迪群島其他的島嶼。陶器是希臘史前生活的主要物件，一個地區能擁有如此多的進口陶器是非同尋常的。並且加上鵝卵石以及所發現的葡萄、橄欖等沉積物也被證明是進口的。這些證據都表明，這個地點並非一年到頭都有人居住，人們很可能只是季節性地往返此處。”“這個地方吸引人之處很可能在於它的地理位置，”他強調，“它位於卡沃斯特殊沉積地不遠的對岸”。事實上，考古學家小組認為，在青銅時代早期，達斯卡利奧島和卡洛斯島曾經是同一塊大陸，地殼運動和上升的海平面使它們分離開來。
克洛斯島，基克拉迪文明的宗教中心
小組的考古學家最後得出結論，克洛斯島曾是基克拉迪文明的宗教中心。“我們相信破壞雕像和其他物品是一種宗教儀式，克洛斯島被選為神址埋葬這些殘片，從而維持這些破碎器物的神性。”倫弗魯教授說。
他推測，這些雕像在人們居住地的宗教儀式中被反覆使用，特別是宗教遊行中，好比今天希臘農村遊行隊伍中所使用的偶像：“它們在日常生活中有自己的使用壽命，也許是幾年或者幾十年,它們曾一遍又一遍地被繪上彩色圖案。或許一般的傳統是，當雕像達到它們的壽命終點時，它們不能被隨意丟棄，或繼續使用，而是需要經過一種精心安排的儀式後去神聖化。”“這種儀式很可能就是破壞的儀式，這是雕像結束壽命的一種方式。”“奇怪的是，看起來人們有義務帶上一塊雕像的殘片埋葬在神聖的克洛斯島上，人們可能會在達斯卡利奧島上待上幾天直到埋葬儀式結束。”
劍橋大學的考古學家在實驗室裡觀察分析出土的碎片。
確切地說，卡洛斯島的功能是“一個象徵性的聚集區”，人們階段性到地此處聚集埋葬那些特別的手工製品殘片。這既是一個社會活動，同時也是宗教儀式。由於相似的完整容器和雕像被用於基克拉迪群島的墓葬中，可以推斷卡洛斯島的掩埋儀式對於基克拉迪早期青銅時代的居民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這關係到他們對生活、死亡和來世的理解。
在希臘各島上，這不是第一次發現存在宗教場所，德爾菲島（Delphi）、奧林匹亞島（Olympia）和提洛島上都曾發現過，但克洛斯有可能是最早的一個——擁有5000年曆史，並且最為神秘。它在希臘青銅時代早期的基克拉迪文化中的非凡地位，在愛琴海地區迄今還無人能與之媲美。
劍橋大學考古系的實驗室，克洛斯島發掘出的每塊雕像殘片都被仔細地標明出土時間等信息，以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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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自《文明》2011.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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