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明知愛是無用的,卻還是要去撲那一點燈火。

天地洪荒,原野茫茫,世間混沌,神妖共處。北方二百里處有一山高聳入雲 ,那就是終日雲霧繚繞的發鳩之山。這一日,山中靈鳥精衛的叫聲突然變得特別刺耳,元暢在黑暗中醒來後渾身難受,煩悶不已。精衛住在發鳩之巔,與他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卻不知為何飛來吵鬧。他越聽越覺得煩躁,劈開石門,衝出洞外,卻哪裡能見到精衛的影子。半空中傳來的叫聲卻仍是一聲接著一聲,喊聲淒厲。元暢雖不知道精衛出了什麼事,仍決定上山去看一看,才來到湧淚泉就瞥見了紅衣娘子。那隻大蜘蛛趴在泉邊,兩隻怪眼死死地盯著一個已經不省人事的白衣女子,幾條怪腿不停揮舞著驅趕著精衛。精衛似乎認識那個女子,為了保護她,不顧性命地攻向紅衣。

不管這個女子是誰,看在精衛的面子上,元暢決定出手幫一幫。他飛身跳起在大蜘蛛背上拍了一掌又一個翻身躍至大蜘蛛面前,喝了一聲:"醜八怪,你又來做什麼怪?"紅衣一見到他,肥大的身體一顫,險些被精衛啄著眼睛,慌忙收回真身。

一道白光過後,一個僅穿紅色紗衣的妖嬈女子出現在元暢眼前,一雙水波流轉的杏眼滴溜亂轉。紅衣直視著元暢,扭動著腰身,嬌嗔地說道:"元暢,你又來壞我的好事。"元暢收定心神,瞪視著她,正色道:"紅衣,你別想對我用迷心術,今日我不想傷你,今後再做傷人害命之事,我決不饒你。"精衛得意地在一邊呱呱叫著,紅衣怒不可遏,自知不是元暢的對手,只能扭身遁走。

精衛在元暢的頭頂盤旋了一會兒,輕輕落在他的肩頭,眼神卻望向那個白衣女子。元暢明白它想讓他救她,遂走到那個女子身邊蹲下身俯視了一會兒。

那個女子一望便知不是妖界之人,她裸露的肌膚光滑瑩潔,沒有任何妖印。只是雙目緊閉,齒唇緊扣,面上隱隱泛著一層淡紫之氣,很明顯是中了妖毒。元暢擺手對精衛說道:"我救不了她,她中了紅衣的妖毒,只能靠她自己的元氣來化解。"說罷轉身要走,精衛叼著他的衣袖不肯鬆口,元暢沒有辦法,只好妥協:"你到底要怎麼樣?"精衛繞著那個女子一邊飛旋一邊鳴叫,元暢看了好一會兒,才醒悟過來,問精衛道:"你要我護著她?"精衛看到她已明白,立刻落在白衣女子身邊,不住點頭。

精衛雖不能言,卻是仙界靈鳥,機敏伶俐。元暢不想與它痴纏,只能抱起那個女子,走回洞府。手上的人雖然毫無知覺卻是輕若鴻毛,元暢心頭一凜,忽然想道:莫非她也是仙界之人。從來仙妖不兩立,他暗暗祈禱,自己抱著的千萬不要是大麻煩。

精衛一直跟到洞府門前,元暢啟開石門,斜眼看著精衛問:"你也要進去嗎?"精衛冷眼看了一眼幽深的洞府,怪叫了一聲,飛走了。元暢氣不打一處來,也只能由它去。

他走入洞府,將女子放在寒冰床上。千年寒冰所制的冰床本就有驅毒的功效,自己也是在無意中得到,但是因為自己的體性屬熱,冰床擺在洞中毫無用處,不想今日卻派上了用處。冰床奇寒無比,常人莫可欺近,但那個女子,一貼近冰床,身體卻立刻有了反應,她的周身立刻被一層藍色的冰寒之氣覆蓋,冰床的寒氣竟被她絲絲吸入。元暢看得入神一時竟楞在當場,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悻悻然地走回了火塘。 這一覺元暢睡了很久,醒來後飢腸轆轆,跑出去找了食物。吃飽後,趁著夜色又在發鳩山上晃了一圈才回到洞中。進了洞,他才想起冰床上還躺著一個不知是神仙還是妖怪的東西。他連忙走去冰床,她還好好地躺在那兒,只是臉色還是蒼白。元暢俯身看她,她忽然睜開了眼睛,元暢一驚急速後退,但是她卻只是看了一眼,又昏昏睡去。 以後的幾天,她也只是偶爾無意識地睜一下眼。元暢常常走去看她一眼,她有時也會看他一眼,但元暢已知道她其實看不見,所以不再害怕。當他再次與他的眼神對視,他沒有逃開,只是用審視的眼光看著那雙清澈的藍灰色眼睛,那雙眼睛不知有什麼魔力,像海一樣深彷彿能一直望到靈魂深處,看著她,元暢似乎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不由自主地陷入混沌。突然地,那雙眼睛的主人問道:"你是誰?" 元暢再一次急速後退,幸好她也沒再說什麼,只是又望了一眼已隱進黑暗中的元暢。 第二天醒來,元暢不自覺地又望向冰床的方向,那兒仍是沒有任何動靜。他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過去。元暢的身影似乎驚動了她,那雙眼睛又睜開了。這一次元暢沒有逃開,她們就這樣對視著,突然地,她開口了:"我看不清你,但還是要謝謝你。"元暢不知說什麼才好,囁嚅了半天,才回答:"不用謝。"這天晚上,他回來得比平時早。進了洞,卻又開始遲疑著要不要走過去看一看。走近了才發現,她伏倒在地面上。元暢連忙將她抱上冰床,一搭她的脈元暢大吃一驚,她不僅不是妖,而且還是真元之體,她竟是天地之氣所化的元仙。難怪紅衣要取她的性命,千年的功力可以幫他們做成任何一件事,可以永遠擺脫妖籍,不必困在發鳩山受那百年一次的天雷地火之苦。他的心裡陡然升起的念頭讓他自己嚇了一跳。 元暢靜下心來,仔細搭了脈,才發現她貿然運氣療傷,妖毒已傷了元氣,不得已只能為她療傷。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得以退回火塘。第二天他是被一雙大眼睛給瞪醒的,她居然自己起身了,一看見元暢睜開眼睛,她突然問:"你是誰?"不等元暢回答,她又問:"我是誰?"元暢知道她精神恍惚是因為中了妖毒的關係,自己給她解毒只是迫於無奈以毒攻毒的辦法,保住她的性命,但卻可能傷及她的臟腑,損害她的神智。 元暢避開她的審視淡淡地說:"我叫元暢,我不知道你是誰?" "你是什麼?" 這從來都是元暢最痛恨的問題,他痛恨被當成動物看待。他對著她惡狠狠地吐出了僅存的妖印——那根長長的舌頭。她顯然被嚇壞了,元暢奪路而逃,他的心裡有一個瘋狂的聲音,要他遠離。 他在山上轉了一大圈,終究還是往回走。才轉回洞府,卻突然發現人不見了。他想:走了也好。轉念又想:她現在這樣其實哪裡也去不了,如果被紅衣發現了……他又開始坐立坐立不安了。最終還是又衝了出去,才跑出去沒多遠,就聽見精衛尖銳的叫聲,元暢突然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揪了起來,飛快地衝過去,就看見那個讓他擔心不已的人正好好坐在地上與精衛說著什麼?她坐在花草中,精衛停在她的肩頭,她似乎很明白精衛的意思,時常會隨著她的叫聲會心的一笑。元暢窩了一包氣,這會兒看著她卻撒不出來了,只會傻傻地站著。她對他招招手,他就走了過去,她拍拍身邊的草地,他就坐了下來。她問:"還生氣嗎?"他才想起來,原來是該生氣的。脫口問道:"為什麼亂跑?" "在找你啊!"她說話永遠都是那麼雲淡風輕,但在元暢耳裡卻是悅耳。 "還生氣麼?我只是隨口一問。" "你說呢?"元暢的臉雖然還拉著,語氣卻已放鬆。 "真的嗎?小蜥蜴。"估計這句話從任何人的口中出來,元暢都要拼命。但對她只是瞪了一眼。 她促狹的一笑,又叫了一聲:"小蜥蜴。"說罷,自顧自地笑著:"你的舌頭好有意思。" 元暢有點想揍她,但被她笑得心裡癢癢的,自己反倒也覺得滑稽了。 "天色晚了,回去吧!" "我一步也走不動。沒有氣力,這裡、這裡很難受。"她指著自己的腹部嘟囔著。 元暢又好氣又好笑:"你餓了吧!"" "餓,什麼是餓,餓了怎麼辦?" "餓了要吃東西啊!你都沒吃過東西嗎?" "我從來不吃東西的,我從來不會餓的,現在怎麼辦!" "找東西吃唄,你等著,我去給你找吃的。" 發鳩山上要找些吃的是太容易了,山上溪泉遍佈、遍地奇花異果,才一會兒工夫就收羅了一堆。但小丫頭卻對著這一大堆愣愣地發著呆。 "這些是什麼?" "這些是果子,吃下去就不餓了。"元暢對著她真是哭笑不得,他比劃著教她吃一個紅果,她拿在手上卻只是看,始終不肯吞下去,那神色就好像元暢要毒死她似的。 最後,她仍然什麼都沒吃還是元暢把她揹回了洞府。但那一夜,幾乎沒有合上過眼,她不再肯睡在冰床上,哼哼了一晚上,讓她吃東西,她又緊捂著嘴,瞪大著眼睛,一幅會被害死的樣子。元暢氣得索性不理她,她就坐在火塘前,鬧了好久,大概累了,她才稍微安穩些,精衛又來了,"呱哇、呱哇"叫個不停。元暢一個沒看住,洞裡的那位轉眼就竄了出去。元暢叫苦不迭,對自己說由她去,但一會兒之後,發現洞口嘰嘰喳喳的聲音聽不見了,兩條腿又開始發癢,熬了一會兒,心裡百爪撓心,還是竄了出去,洞口哪裡還有蹤影。 元暢氣得直跺腳,現在這個時辰,天色將明未明,正是發鳩山上最危機四伏的時刻,這個時辰,連紅衣都不太願意出來,原獸兇殘成性,不死不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又這樣吵鬧,還不知會招來什麼。遠處傳來一兩聲低沉的吼聲,元暢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想想她一定走不遠,四處搜尋著。走出不多遠,就看見她蹲在花叢中,小臉伏在花上,正吸吮著什麼,精衛繞著她盤旋著,倒是很識相,也不出聲。元暢走近發現她吸的是露水,總算是找到能吃的東西了。 又吸了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看見元暢咧嘴一笑。元暢沉著臉拉起她就走,精衛也不理他,拍拍翅膀也飛走了。她被元暢拉回洞裡,也不說話,就在洞裡晃來晃去,現在輪到元暢說個沒完,不停說著:"山裡危險,不能跟著精衛那隻野鳥亂跑。"她聽見元暢叫精衛野鳥,咯咯笑個不停,她說:"精衛來頭才大呢!可不是什麼野鳥。" "什麼來頭,難不成是神仙?" "比神仙來頭還大。"她故作玄虛地頓了一會兒,才又說,"她是天帝的小女兒,在東海溺亡,因為不甘,精魂化做這不死的小鳥。" 元暢愣了半晌,這突然冒出來的小鳥原來有這麼大的來頭,脫口問道:"你如何得知?" "我原是小姐的侍女,小姐出了事,我自然脫不了干係,就被貶到這兒照顧她啊!"說了一會兒,她突然擺出一幅如夢初醒的神情,"我想起來了,我叫碧槐。" "碧槐"元暢在嘴裡默默唸叨了一會兒。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她高興地轉著圈。 元暢注視著她,他忽然覺得原本總嫌清冷的洞府突然不那麼冷了。 元暢的身後跟上了一個尾巴,很快就成了發鳩山上的大事。元暢向來冷心冷肺,他茹毛飲血,不苟言笑。雖然長了一幅好皮相,但是山上的大妖小怪都見識過他是如何殺原獸的,誰也不怎麼敢搭理他。即便有幾個如紅衣那樣不知死活的想往上扯,也不敢走得太近。可現在,元暢的人丟大發了,她身後的尾巴人前、人後"小蜥蜴、小蜥蜴"地叫著,動不動就讓他揹著。元暢屁顛屁顛地忙個不亦樂乎,天不亮就鑽出洞陪她吸露水,白天漫山遍野地帶著她瘋跑,晚上洞裡總是傳出嘰嘰咕咕的笑鬧聲。他們兩個再帶上一隻鳥,成了發鳩山上的一景,起先大家不敢評論,時間一長就炸開了鍋,說什麼的都有,元暢只當聽不見。他自己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他喜歡聽她一聲聲的叫,喜歡睜開眼就看見她,喜歡她的大眼睛瞪著他,喜歡她在洞裡晃悠。有她做伴,日子總是不一樣了。她要陪著精衛,自己就陪著她,就這麼一直陪下去。 他的夢最終是被紅衣打破的,時間長了,變化總是有的。她體內的妖毒一點一點清了,昏聵的神智開始恢復,她變得越來越沉靜。開始練習打坐之後,便再不跟著他漫山遍野地跑,不肯再讓他背。現在,她更多的時候就那麼呆呆地坐在冰床上。元暢快要被她逼瘋了,他最受不了看她整天打坐,他對著她大喊大叫,她還是總用大眼睛瞪著他,但眼睛裡的內容不一樣了。 那天,他喊叫完了,衝出洞府,又在滿山狂奔。紅衣不知死活地攔住了他:"元暢,你的小妖精呢?" "閉嘴,給我滾遠點,別招惹我,信不信我撕了你。" "信,怎麼會不信?你那個小妖精快把你逼瘋了吧!她是不是越來越不愛搭理你了?" "你….." "我怎麼會知道?元暢你怎麼會連這都不知道,也難怪,你自大得不顧天地規則,一心修煉。你怎麼會知道你救得元仙根本沒有七情六慾。她中了妖毒,迷了心智,才會理你。現在你治好了她,她還會理你嗎?你是妖,她是仙,還是元仙。你喜歡她有什麼用,她不會回報你任何東西,決不可能愛上你。" "胡說!你胡說,她怎麼會沒有七情六慾,她……她……她原來一直都很好……很好……"

"元暢,你這個瘋子,你不是一向眼高於頂,你不是冷心冷面嗎?你瘋了,你怎麼會被一個小丫頭迷倒;你要做得是奪了她的元珠,而不是像個瘋子似的滿山發狂,拿那些花草出氣。" 元暢一言不發,身體卻攻了出去。"你等著……有你受的……"紅衣邊說邊退,話音未落已消失不見,躲過了元暢又一次擊打過來的拳。 元暢一路狂奔,回洞時,她還坐在冰床上,一動不動地坐著。元暢一把攫住她的雙肩,將她拉近。他的手上用了五六分的力氣,但她沒有叫,只是冷冷地望著他。很多天了,她不再有聲音,不再吸露水,不再瞪眼看他。她幾乎與死人沒有區別,整日坐著。 元暢咬著牙問道:"你不痛嗎?你為什麼不喊叫?你叫啊!叫啊!只要你叫,我立刻鬆手,立刻……"他的手上又加上了兩分力,碧槐根本沒有法力,從前,輕輕一下她都會喊叫,可是現在,她就這麼冷冷地望著他。他把她拉得更近,她的臉就在她眼前,她呼出的氣息急促,甚至透著血腥的氣息。她很痛,痛到已經咬破了舌尖,但她還是沒有叫喊。 元暢氣餒地鬆了手,她順勢倒了下去。元暢看她半晌沒動,又去看她的傷勢。她卻拂開了他探過來的手。"該是我走的時候了!"她側過頭來看著他,"我體內的妖毒基本已經清了,謝謝你救了我,但現在我要走了,情我會還的。" "你會還的,你要怎麼還,我不該救你的,不該……不該救的。"元暢注視著她說話時不斷順著嘴角往下流的血跡,他還是弄傷了她,他怎麼會弄傷她,怎麼會。他探出手擦去了她嘴角的血跡。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謝謝你照顧我,但我確實呆得太久,我真的要走了。"她果真撐起身蹣跚著向洞外走去。元暢一把拉住了她:"你去哪裡?" "精衛已經在山巔另找了一個洞,我就去那兒。" "這隻死鳥,都是因為它。你不許走,你哪兒也不許去,我要你呆在這兒。"元暢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臉已開始扭曲。 "你要怎樣,你想要什麼,你……你也想吃了我……像其他妖怪一樣….." 元暢覺得腦袋一下子就大了,全身的血都在上湧。他的手用得力更大了,他的胸腔裡有什麼東西痛得他必須要發洩點什麼,他用另一隻手扳過她的腦袋。他的意識很混亂,他不記得有沒有把什麼塞進她嘴裡,他只是貪念她的味道,他聽見自己在說"你現在就還吧!"然後,他發現她委頓在他懷裡。 碧槐是被他自己抱去山頂的。他把她放在山頂的暖泉邊,精衛發現了他,呱哇、呱哇地急叫著,狠狠地啄他。元暢傻傻地站著,楞楞地看著,精衛啄累了,停在他肩頭,用翅膀撲打他,攆他走,他還是一動不動。碧槐醒來時,看見滿臉流血的元暢,流露出些許的不忍,但元暢擋開了她伸出的手。他向山下走去,走得義無返顧,因為他確實不能再留著她了,他終於發現紅衣說得沒有錯,有他受的,他不想對她做什麼,也知道決不能做什麼,但是他管不住自己,元暢都快瘋了。

從那以後,碧槐就住到了山頂,元暢再沒見過她。精衛的叫聲時常能聽到,但她再未出現過。元暢又恢復了往常的作息,晝伏夜出。他儘量不去看山頂,儘管那兒雲遮霧繞,也見不到什麼?他也不去想那再未見過的人,只是會身不由己常常望著冰床發呆,有時一覺醒來他總覺得仍有個身影躺在那兒等著他去喚醒。

日子雖然難過但時間仍然運轉的飛快,山上開始混亂了,大劫將至,山上的妖精任誰也受不了天雷地火之苦,唯一的辦法就是躲去山頂,那苦寒之地此時倒成了避世之所。元暢與別人相比倒也並不太懼這天地極刑,他體性屬熱,又常年盤踞火塘,所住之處找得好極為偏僻,所以他從不躲上山頂。 但是這段日子他也開始變得煩躁不安,他的心壓抑不住自己,總是不斷告訴他,她什麼都不會,精衛找得地方隱蔽性極差,任哪個上得了山頂的妖精都有足夠的本事要了她的命。他決定上山,空氣越發狂熱,馭風術根本使不出來,只能踩著燙得燒腳的土地走上山。上山的路熱鬧非凡,最辛苦的是那些只修行百年的花樹精眼看就快長出腳來,還未能夠行走就要迎來這酷刑,自是慘痛無比,日夜哀嚎,見到元暢自是百般苦求只想借他之力離開這裡。元暢救不得她們,又不想與之痴纏,不得不繞開樹木茂密之處,這一來又得多走好些時辰。 連續狂奔,多日不落下的毒日頭曬得他幾乎發狂,這一天聽到精衛的叫聲他都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看見那綠色的人影跪在地上刨著那些花樹。旁人在忙著逃命,而她在忙著救那些想要她命的妖精。 她看見元暢徑直向他走來,元暢忽然感覺自己一步也動不了。她走到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看了他一會兒,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臂,然後說:"你累了!"元暢覺得自己一點力都沒了,居然真的就軟了下來。碧槐托住了他,有些吃力地扶著他,精衛銜來了什麼,她喂進了他嘴裡,是山頂的雪水,現在也只有那水是可以進口的。 元暢靠在她懷裡,一點兒氣力也使不出。碧槐的手搭在他額頭上,涼涼的,吐出來的氣呼在他脖子裡,癢癢的。他真希望立刻就死了,那就沒什麼可煩的了。"好了,不那麼燙了!"她突然就撤回了手,"起來,我扶著你,你就可以走了。"元暢很有掐死她的衝動。 她扶著元暢回山洞的時候,元暢是真的想掐死她,洞裡的大小妖怪躺了不下十來個,那些花樹精更是不計其數,不消說都是她引來的。紅衣見到他的時候,強笑著說:"不用擔心,我現在沒有氣力要她的命,再說我還指望她活命呢!"元暢看著只顧忙前忙後送水的碧槐氣得說不出話來。 多天的酷熱之後,雷電又至,這對於他們更是要命。響聲、電光觸目驚心,讓她們心驚膽戰,無水、酷熱已經要了半條命,電光帶來的燒灼讓這些平時狂妄自大、無法無天的妖怪嚇得緊緊縮靠在角落一動不敢動,連精衛都不再亂叫了。 元暢比她們好些,他的功力深厚,定力自然也強些。碧槐是仙家,自然不懼這些。但是這一洞鬼哭狼嚎的大小妖怪的架勢可能倒嚇壞了她,再加上元暢死死拉著她,不讓她離開半步,她也只好安靜地坐在他身邊。 電光響了幾千次,那些定力弱些的妖怪就喊叫了那麼多次。後來,電光終於稀了,耳朵根也清靜些了,大概喊累了也全都安靜下來。隨著閃電的減少,洞中越發黑暗了,時間彷彿凝固了,碧槐與他背對背地坐著,他能感覺到她身體輕微的變化。他不由得想起那天把她摁在懷裡,她的身體,她的唇…… 他的心裡閃過一絲邪惡的念頭,他只覺得口腔越發發乾,身體開始起變化,手心裡冒出了絲絲寒氣,但畢竟怕傷她太過,算準了分寸,摸索著緊緊握著她的手。雖然沒有回應,但也沒有推開,元暢的心裡一陣竊喜, 就這麼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光終於放亮了,碧槐出洞去看了看,回來說沒事了。那些大小妖怪歡天喜地道了謝互相攙扶著去山頂的仙泉恢復元氣。紅衣走得時候對著碧槐說:"別以為你救了我,就會放過你。"碧槐很溫和地笑了笑,紅衣又望向一邊的元暢,接著說:"瞧?她只是一個傻子!" 元暢不搭理她,但紅衣的話卻讓他有了留下的藉口。他不肯下山,賴在碧槐身邊,聲稱是為了保護她。他成了她的影子,形影不離。他終於找到了與她相處的方法。他不再強求她,而是順應她。 碧槐去哪兒,他便去哪兒。她打坐,他便挨著她坐;她躺著,他便在身後靠著她;她出洞,他死活跟著一起出去。碧槐不與他說話,他就自說自話。他常纏著問她仙界的事,"神仙都住在哪兒?""神仙都幹些什麼?""怎麼才能到仙界?" 碧槐其實不怎麼肯說,偶爾會告訴他,仙界其實真的沒什麼,很安靜,非常安靜,到處是白色,白色的雲,白色的神仙,白色的屋宇,她說元暢連一天都呆不下去,但架不住他軟磨硬纏。有一次,碧槐被問煩了,忍不住說:"為什麼總要打聽這些?" "元暢說:"等你回去的時候,我好去找你?" "你根本連門都進不去,守門天將會要了你的命。""我不在乎。"元暢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碧槐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從前碧槐粘著他是因為種了妖毒,而現在他的藉口確是受不了山頂的奇寒。其實,這也不算謊話。他的體質如何受得了這溫度,他的身體凍得幾乎結冰,且山頂沒有任何食物,碧槐可以不食不休,他卻不行。他的身體越來越冷,碧槐總是想讓他暖起來,不忍心看著他越來越虛弱,但是碧槐屢次規勸他下山,他就是不肯,如今能留在她身邊,她也不再那麼生硬,他怎麼捨得走。碧槐告訴他,再這樣下去會死的,他卻說死也死在她身邊。無奈之下,碧槐只能跟著他下山。這氣壞了精衛,它原本就氣他無賴,看見碧槐真要陪他下山,差點啄瞎了他的眼睛。為了這,碧槐第一次對精衛發了火。

碧槐又回到了他的洞裡,儘管她還是不愛說話,但是隻要看著她在眼前,他的心就能正常跳動。每天從火塘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冰床上的碧槐。他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只要碧槐回來了,一切就都會向好的方向移動。碧槐不知是不是中了妖毒的關係,也不總是整天打坐了,也會陪著他出去找食物,但她還是什麼都不吃,仍是每天在清晨、傍晚時分吐納生息一下就能恢復精力。元暢心裡疑惑,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受他下得妖毒的影響,他心裡怕極了她離開,所以仍然寸步不離。但令元暢沒想到的是,碧槐回來後變得非常忙。山裡的妖精自從被她救了後,見了她一口一聲"仙子"的叫著,碧槐居然很照顧她們,松根、除草、送水,這些還沒成人的東西居然還總是為了碧槐爭風吃醋,整天比著她撫摸了誰的枝葉,親吻誰的花瓣,氣得元暢要放火燒死他們。 因為碧槐,山裡的花樹精越發精神起來;因為這些花樹精,碧槐的臉上有了笑意。她有時也會對元暢說這些花樹精的趣事,告訴他誰長出了小手小腳,誰又受了欺負。元暢聽著她說話,看著她笑,簡直心花怒放。他想:紅衣說得不對,碧槐也有情感,她一樣會感受。 後來有一次,元暢在林中遇見紅衣。那天,他正坐在樹杈上用腳敲打著老榆樹精。老頭"哎喲、哎喲"地叫著,一邊央求著他:"輕一點。"他越說,元暢還越來勁:"再喊,再喊,踢死你,誰讓你對她說,長蟲子了,得找只鳥來幫忙。你說,你安的什麼心?" "我哪有安什麼心?我只是一說,仙子心善,可不就幫我去找了嗎?" "她心善?她哪有心。"紅衣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把老樹精嚇得枝葉亂顫。 元暢噌一下就跳在她面前:"誰說她沒心?沒心的人會這麼善良。我看你才沒心呢?" 紅衣沉默了一會兒對元暢說:"你別昏了頭,她是元仙這絕對沒有錯。至於她為什麼總是幫別人,那是因為她傻。" "你,她就不該救你,應該讓你被雷劈死。" "誰死,我都不會死。" "元暢"元暢正齜牙咧嘴準備動手,耳中卻聽見碧槐的輕喚聲,連忙過去用身體擋住她,警惕地看著紅衣。 紅衣搖著頭說:"你們還真是一對傻子,她怎麼偏偏就在山上遇見你這個什麼都不關心,什麼都不在乎的傢伙了呢?"她跺跺腳捏了個風訣,飛出一段突然回頭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好好在一起吧?日子不多了!" 紅衣的話,元暢越想越不明白,但總覺得心裡一下子就沒了底。他跟碧槐跟得更緊了,有一天,醒過來,發現碧槐不在洞中,立刻就亂了手腳,追出去,發現她在洞外同精衛說著什麼,精衛的叫聲低沉,不同往日那般刺耳。碧槐低著頭冷冷聽著,不怎麼回應她,見到他才笑著說:"才出來一會兒怎麼就追出來了?如果有一日,我走了,你要追到哪裡去?" "你去哪裡,我便追去哪裡?上天入地,都無不可。" 碧槐有點愣,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別傻了,我總要回去的,難道留在這兒做妖精嗎?我們是不一樣的。" 這下輪到元暢楞住了,半晌才咬著牙說:"紅衣說得對,你怎麼能這麼無情,你到底有沒有心?" "我沒有心,我是元仙,天地精靈,我本沒有情感,這你應該早就知道。"她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冷冷清清。 元暢有些掛不住了,他的夢太容易破碎。他跑了出去,在山裡遊蕩了好多天還是不想回去。他恨那個無情無義的東西,更恨愚蠢的自己。即便搞成現在這樣,他還是放不下。他在山上閒逛時,不少花精喊住他,告訴他:"仙子上山了,你不去嗎?"每次他都會惡狠狠地回答:"我為什麼要去,她要走就讓她走,讓她被元獸吞掉。" 他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了些日子,山上的花樹精都快被他打遍了。直到他又在罵一隻多嘴的花精時,紅衣出現了。紅衣等她吼完,對他說道:"上山吧!元暢,不然,你一定會後悔。時間也差不多了!" "什麼時間差不多了?胡說什麼?" "你真是個傻子,你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麼上山,對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幫我們度過天火劫違反了天規要受處罰的。"紅衣注視著元暢瞬間變色的臉,"我想,她是為了不連累你,才把你支走。這會兒應該已經受過刑,你再不去,怕是見不到了?" 元暢的心瞬間被撕扯開了:"你為什麼不早說?" "她已經做了,就預備好承擔後果,我說有用嗎?我不是一直告訴你,她是個傻子嗎?" 元暢一路飛奔上了山頂,但是他找不到她。他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喊到發不出聲音,跪倒在雪地裡,腦中一片空白,只留下恐懼。還是後來的紅衣提醒他去仙泉看看。 他拖著兩條好似灌了鉛的腿到了仙泉,然後看見了躺在泉邊的她。精衛不停地用水潤溼著她。他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裡,他想說話,嘴唇顫抖著,卻什麼也說不出。 碧槐睜開了眼睛,但是那雙眼睛已經近乎透明,元暢已看不到一點神采:"你來了,我以為等不到了。" "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我不能害了你。" "你早就害死我了,從我把你抱進洞的時候起,你就害死我了,你不知道嗎?"元暢喃喃地說著,"你第一次睜開眼看著我,你第一聲喊我,你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讓我離死亡更近一步。可是無論我有多喜歡你,你總是推開我,為什麼你不肯讓我陪著你?" "以你的性子,你會看著他們拿走我的元珠嗎?" " "他們拿走了你的元珠,你會怎麼樣?" "我會消失,不過別難過,這是我的宿命。我未經修煉,便得仙源,這本就是犯忌的,所以遲早是要走這條路的。再說,我並不在乎他們拿走元珠,無所謂了,活著與死去與我並沒有多大區別。" "可是我在乎,沒有你我要怎麼活,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才能救你?求你告訴我。" " "你救不了我,聽我說,沒有多少時間了,我等你來只是想告訴你。這段時間我很開心,你讓我知道原來我可以這麼活著。可是我們終究沒有緣分,沒有我你可以活得更自由,我知道你為了留住我,對我做了什麼。可是這有什麼用,現在放手吧!我不想……我不要你難過,我等你,我要告訴你,我要……你……也忘了……我。" 她的身體越來越輕,元暢不知所措,只會一遍遍說:"不要,不要,不要……" 紅衣始終不發一言看著,突然道:"你不想她消失,只有一個辦法,把你的妖靈給她,但……" 紅衣還沒說完,元暢已經吐出了腹中的靈珠,想也沒想就摁進了她口中。靈珠幻化出的清氣果然護住了她的形。元暢欣喜地又望向紅衣,紅衣搖搖頭說:"我的話還沒說完,那救不了她,但不至於讓她消失,可以讓她轉世成人。而你已有千年的修為,失了靈珠也可以墮入人世,你如此貪戀男女之情,就去受那輪迴之苦吧!" 元暢不再看紅衣,緊摟著懷裡的人說了句:"謝謝!"在她的注視中,抱起碧槐向山頂的那個洞走去。紅衣望著他的背影,大聲喊道:"傻子,真是一對傻子。"元暢回頭望她,紅衣發現他的嘴角居然帶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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