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的花园
毛语秋|文
我很爱小城昂热，他们人人都对自己的家园有那般自信，当我说我要搬去巴黎时，我的老师既伤心又有几分气愤的表情问我：“你们人人都要去巴黎，难道只有巴黎是法国吗！”昂热太小了，我那时无法对她言明一个异乡人对热闹都市的向往——这个小城买一块中国豆腐都十分艰难，但在搬来巴黎两年后，我才意识到她伤心的理由。
在这个小城里，几乎人人家中都有个院子，我那时上学最爱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贴着院子边向里张望，为整日烦闷的法语课寻摸一点儿趣味。因此我常常在路上跌跤，有时是为了这条街上新开的玉兰花，有时是拐角处垂下来的紫藤遮住了眼睛，或是被街口那家将熟未熟的樱桃迷走了神魂。我总盼望他家的樱桃熟了能掉落我嘴中，只需仰脖就能完成车厘子自由的目标，岂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吗？只可惜还未等我尝到滋味，鸟雀就已将果实捉了去，为此我很气愤，因为这一家人竟不在乎秋天的收获，毫无措施的让它们都烂在树上，全然不顾我这个路人在这一季里的痴痴盼望。当然那只是玩笑话，这一条街不止他家种了樱桃呢，我总有好些盼头。
一般院子的艺术能分成两派，一派是以养着斗牛犬为首那户人家的“精雕细琢派”，他家的植物总是分外严谨，仿佛给自己定了条家规似的，宁愿将自己扭成种种奇特的姿态也决不能超过集体水平线，我打赌少有人见过方形的树，整体造型端端正正，照着变砖的道路一路狂奔，全然不给自己舒展枝条的机会。不能生出花来是这些植物的生存宗旨，因而一年四季这个院子都维持着严肃的态度，一派沉郁：春天是青砖，夏天是青砖生了霉，秋天是土砖，冬天是砖茶。一靠近院墙，一只斗牛犬便会冲出来对着你狂吠，我心里虽然害怕，但总会冒险走贴着他家的围栏的这条路，过分护家的斗牛犬冲出来时总会横冲直撞的把这块砖形乔木闯出许多洞来，原本规规矩矩的一框绿色立刻被撕得稀碎，一块植物青砖成了冻豆腐—形还在，神俱散了。
另一派则以我的房东为首—绝不干涉植物一点私草生活，姑且称之“自由野兽派”，植物旺季的时候自家的草能没过膝盖，他的小儿子埃鲁尔常常夏天在草丛中丢失玩具，秋天再出来寻找，我曾眼睁睁的看着他从花园里寻摸出一只羽毛球拍兴奋地喊，去年丢的终于找到啦！但这也有一些好处，在自家花园里就能寻觅到大自然的芬芳，你绝不知道这一季能开出怎样精彩稀奇的野花来，或是哪一角又会被新迁来的野乔木占领。但这些植物大多都不结果子，因而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埃鲁尔都眼巴巴地望着邻居的花园，终于有一天，他院子里有一只野果的枝头穿过围栏出墙而来，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埃鲁尔小朋友郑重地摘下野果并严肃地告诉我：“别人家的东西不能碰，但是这只果子已经到我们家来了，这是我们家的东西了，来，我跟你分享，别告诉我爸爸。”随后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小胖手把一只小小的覆盆子捏成两半递给我，并嗦了嗦手上的汁液，我慎重的双手接下并当着他的面把它埋进了我们院中：“如果我这样做，明年，只要明年，我们的院子里就能有自己的覆盆子了！”埃鲁尔赞许这项伟大事业的开始，突然问我：“那露露也会长出来吗？”我以为这是某样植物的别称，反问他什么是露露。他突然开始在院子里的草丛里翻找，一边喊着，露露是布朗的好朋友！话音落下，房东的小狗布朗闻声而来，淹没在草丛里。埃鲁尔不停地翻找着花园里的各个小土包，势要同我介绍那只逝去的小花狗，看着这个圆的也像，那个扁的也像，我怕他真的要我同露露正式打个招呼，于是如同俗套小说一样指着房东今春新种下的一课小小樱桃树说，露露会变成树上的叶子，风吹过的时候，沙沙的声音就是它在说话。埃鲁尔停下脚步，看着那棵比他略高一点的小树苗，低声说“我知道你和爸爸都在骗我，但没有关系，樱桃比较重要。”
是的，樱桃比较重要。但在此之前，我又开始盼望邻居的紫藤花能出墙来，因为听说紫藤花蒸饭也很好味。于是我和埃鲁尔骑车出去，如同花园警察一样挨家查探是否有植物探出头来，七岁的埃鲁尔说我们要冒险，要去更远的地方，离开他的爸爸，就像他的大哥哥那样。但我认为这个刚学会说悄悄话时要放低声音的小孩显然不明白离开意味着什么。我提议去房子背后那条“斯特拉斯堡街”，他们街上有人种了好看的紫色鸢尾花，小朋友担忧的抬起头说：“我们不能去斯特拉斯堡（法国东部的一个城市，昂热在西部）那太远了，至少我们不能离开昂热。”这段路其实对我来说不过几分钟，但对埃鲁尔来说爬坡又上坎，好似真的走了很远，他不停地问我离他家远了吗？更远了吗？在到达种满鸢尾花的院子后，我告诉他我们的冒险结束了。埃鲁尔却吃惊地看向我，说：“我真的没有想到离开这座城市这么简单，我们到达斯特拉斯堡的速度这么快。”
紫藤花落了，院子里的梨又结了青青的果子，我没有等到和埃鲁尔分享果实的时候就离开了这座小城，小朋友送了我一把玩具枪，里边有两只橡皮子弹，临了又拿回去一只，说：“一只也够用了，这一只留给我。当你看到这把枪时，你就会想起我，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但这样的话，你就会记得我。”他明白了，我想，我也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