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怎樣忘掉一個人的

我們是怎樣忘掉一個人的

插圖繪畫:寧寧貓咪

4月2號,天宮一號重返大氣層。在奔向地球的過程中,它化成一身絢爛,以劃過星空的優雅,向我們作最後告別。

盛衰乃自然法則,連天宮一號這樣的目標飛行器都有周期,況自然天成的生命!樹有年輪,草有枯榮。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傳說中的大椿,縱然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也還是有時有盡。而人之生,更是氣之聚,聚則為生,散則為死。美國詩人惠特曼有言:我要將那最嬌嫩的枝葉做成棺木,來埋葬你的清新脫俗。可見人不僅有生死,氣質心性亦有生有滅。

說到底,這個世界就是個隨時有生、隨時有滅的世界,生和死是世界的秩序,我們除了依從,別無選擇。

如果說一定要選擇,我們能選擇的,是態度。尤其是面對死亡,你的態度,決定了你生命的質地——

當死亡來到身邊,你可以選擇痛不欲生,也可以選擇向死而生;當告別不可避免,你可以讓悲傷潰爛成瘡,也可以將離殤撫摸得包出理性之漿。

我們大陽是個大集鎮,人口多,每天都有新生的喜悅,也經常有離去的哀傷。如果你去我們大陽,如果你聽到隱隱的民房裡飄出的八音會的聲音,那八成是在辦喪事。這種喪葬之音和當日的各種人聲沸成我們大陽的日子,讓大陽成為一個有著喜怒哀樂的性情古鎮。而我們大陽人面對告別,選擇的是深情的柔板。這套深情的柔板,是我們對於亡人的最後的溫柔。

最後的溫柔,從土作坊開始。

土作坊是我們大陽對於土作這一行當的稱呼。土作坊是離死亡最近的人,他們為亡人剃頭、梳髮、穿衣、入殮,淡定地直視人的遺容,用他們溫暖的手,為漸涼的生命擺弄出最後的尊嚴。

最後的溫柔,還有油匠。

大陽一直是土葬,我之前說過,我們小廟口有油匠,其實我們大陽的油匠很多,他們除了油傢俱,就是油棺材,我們叫油材。

油棺材不僅僅是油,更要畫。小時候,爺爺去世,入殮後,棺材停在堂屋裡,油材的師傅坐在棺材旁,細細地上膩子,勻勻地刷油漆,然後再用心描畫。經常,屋裡就他一個人,伴著一副棺材,和一個棺材裡的過世的人,沒人監工,但他全程一絲不苟,沒有害怕,沒有嫌棄,沒有將就,沒有浮皮潦草。一下又一下,彷彿在和亡人耐心對話,又彷彿是要竭盡全力給他們一個最後的體面。

我沒事的時候,喜歡看油匠精描細繪。故人已去,病痛化為塵埃,一切歸於安靜。安靜的故人在棺材裡安靜地等待迴歸大地,安靜的油匠在棺材旁安靜地畫著,安靜的我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一種叫作安靜的安靜!到了飯點,家人會招呼油匠吃飯,會在棺材前燒紙,也是平靜和安靜。過了肝腸寸斷的告別的那一刻,痛苦漸落,懂得放手大抵如此。

若故去的是男人,棺材兩邊,會畫上游弋的龍,若是女人,則是飛舞的鳳。棺材頭和棺材蓋兩邊,是栩栩如生的二十四孝圖。我們的油匠都是天生的畫家,他們不打草稿,因地制宜,合理佈局,一遍而繪成有規模有細節有層次有主題的成片彩畫。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們都是輕輕的、慢慢的,生怕打擾了裡面人。

吃桌是我們大陽喪葬的一種特色供品,很大的圓圓的白麵蒸就的底盤上,插上五顏六色的花或動物,紮成很有規模的兩個穹頂樣的面花群,出殯的時候,氣勢磅礴地擺在棚下。從前我們都捨不得吃白麵,但吃桌,一直白得耀眼,那是我們對待逝者的溫柔。

我姥姥是蒸吃桌的好把式,經常在別人家給人蒸,我沒事跟著她聞了很多吃桌的味道。它們雖然剛出籠都是面香,但一圈圈的把花插起來,就成了各式各樣的離愁,每家都不一樣。那時不識人間愁滋味,供獻完的吃桌,連棍帶花揪下來,搓著棍兒看面花轉出五顏六色的迷離,轉完了,再把五顏六色吃進肚裡。別人的悲傷,滑進我缺滋少味的胃腸。

我姥姥家門口有一個做紙紮做得非常好的裴姓姥爺,他糊的樓閣,好幾層,每一扇窗戶都可以打開,如果你動動手,門也可以推開,門裡有條几,有中堂,還有精緻的床,床上用彩色粉簾紙疊出層層被子,紙糊的富貴豪華,全套的人造靜好。每一個葬禮,都會有一座這麼精緻氣派的樓閣,在出殯前一晚,擺在棚下正中。雖然明亮的燈炮把徹底告別的時刻照得無處躲藏,但這樣一座瓊樓,又讓告別生出矛盾的熠熠。

這個熠熠,也是我們的溫柔——如果註定有離場,給他們最好的模樣。用我們的溫柔,溫暖他們的歸途。

在我們大陽,下葬前還有道程序——暖墳。奶奶去世後,帶早先去世的父母入祖墳。墓打好,我帶著妹妹去給雙親暖墳。墓裡紅磚整齊地砌了一圈又一圈,地也是紅磚砌成,裡面無風無雨無陰無晴。我拿著苕帚細細地掃,一如很多年前每日起床的晨掃,平靜溫暖。那一瞬,思念有了安放之所,悲傷也跟著釋然。分別,因此被原諒。

我們大陽的土墓好多沒有墓碑,更沒有墓誌銘,除了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兩次燒紙,其他時間,我們從不上墳。我們的墓地文化,除了燒紙祭奠,就是清明燒紙時在墳上填的那一鍬土,那是我們永續的深情。

心理學講究儀式在喪失與告別中的重要性,我們大陽的喪葬文化,也是祖祖輩輩沉澱下來的心理學智慧。人過世,燒頭七紙、二七紙、三七紙、五七紙,然後就是週年紙、三週年紙、十週年紙、三十年週年紙。一場場儀式,就是一次次告別。在這個過程中,悲傷從大塊的濃稠變成稀薄的絲縷,離愁點點消褪,生和死逐漸剝離,一個人的歸途,漸漸遙遠純粹。

《莊子》說,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每個人、每一類生命,都晝夜不息地奔波在宇宙的大循環中,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最終歸於能量的守恆。

某種程度上,死亡也是人類在能量守恆面前的一種姿態,它讓人類喚發出自身的尊嚴。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

奈何,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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