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期【牡丹·黃河故事徵文】黃河岸邊的號子


黃河岸邊的號子

連忠誠

黃河號子的故事,應該是我聽到的最美的故事。

先講下黃河玉門號子吧。玉門位於滎陽市西北部,是玉仙河(汜水)入黃河之門,“玉門號子”是這一曠絕千古的水運文化的代表。“喔——啊哎,嗒——啊嘿,喔——嗬嗬哎……“喔——啊哎,嗒——啊嘿,喔——嗬嗬哎啊……”這是一段雄渾有力地喊號聲,是黃河母親的濤濤奔流咆哮的聲音,渾厚有力,雄壯悲情。玉門渡口東傍古敖倉與河陰倉,西依興洛倉,為汴水入河處。玉門號子曾響徹滎陽汜水鎮口子村的玉門古渡。如今,當年那些場面已很難找到,或許在人們的腦海裡,還能記起當年的苦難歲月。

作為一項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黃河玉門號子的傳承人,如今只剩下一位年近八旬歲的老人,他就是王小毛。據老人講,滎陽黃河玉門號子的曲調有十多種:“嗡”船號子、起錨號子、搖攏號子(之一)、搖攏號子(之二)、拉縴號子(也是“滿號”的一部分)、打篷號子(又稱“起帆號子”)、“滿號”(又稱“上水拉縴號子”)、“外外”號子(可接“滿號”使用)、撐船號子(又稱“打老窩”號子)。此外還有即興號子(視境遇或急或緩,自由、多變的曲調)等。這些號子均在勞動中產生,為勞動而用。

玉門號子與曲調配合唱詞,從民間曲藝、民間戲曲吸取很多營養,多慷慨激勵、堅毅拼搏之詞。如“小秦王一馬破重圍”“楊二郎擔山趕太陽”“楊六郎守邊關巋然不動”“諸葛亮七星臺借東風”等。

今年夏天,我見到了78歲的王小毛老人。他正在陰涼清靜的窯洞裡午休,見有客人來,便樂呵呵地迎了出來。老人面色紅潤,口齒清晰,透著一股憨厚純樸。沒說多少話,他在自家院裡,就給大家喊了一段他最拿手的玉門號子:“太陽出來一點紅哦,三國出了個趙子龍。趙子龍來真英雄,一杆槍能擋百萬兵!”脫離了真實的勞動場景,又沒有眾人附和,加上年事已高,老人的號聲已不夠渾厚、嘹亮,但號子的韻味仍在,依然透出黃河船工的堅韌和渾厚的情懷。

老人說,黃河號子裡,三國典故居多,因為三國猛將、勇將多,喊這些典故,能給船工提氣,張飛一吼喝斷橋嘛!

王小毛老人這輩子,沒有離開過黃河岸邊,黃河的豁達寬容讓他在這裡成長並漸漸老去。也因為黃河,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孩子們都上大學有了工作,離開黃河到了城市工作。年紀大了之後,兒女們要接他離開,可老人一天都不願離開這兒。

老人細細訴說著過去。黃河裡行船,吃的就是黃河水,一碗水舀上來,澄不出半碗清水。行船更是艱險,一旦遇到逆風、激流,都得上岸拉縴。四五個人拉不動一條船,得等三五條船走到一起,利用多人的力量,先拉一條,再拉其餘的。這時,黃河號子就顯示出了力量,一聲聲號子震天響,也把眾人的信心和力量聚集在了一起。

有人說,黃河船工從來不行“啞巴船”,不管是拖船下水、上岸檢修,還是起錨、打篷起帆、上水拉縴,都需要一起喊號,甚至還要根據水勢、風向和行船的狀態,不斷地變換調子以及節奏和速度。

號子具體怎麼喊,得看領號的“號頭”,節奏的變化全靠他掌握。比如上水拉縴的時候,號頭就會有節奏地喊:“喔嘿!喔嗬!喲這嗬!喲嗬拉上來!”其他人就會跟著號頭的節奏,合起來喊:“喔嘿!喲嗬嘿嗬!喲嗬嘿嗬!”再比如在岸邊會聽到有人喊:“喲嗬……一起來吧嘍……”這就是有人在發出信號,意思是他家的船要上岸檢修了,需要附近的人都來幫忙。人們通過這樣的口語傳遞著力量與智慧。

更有趣的是,“號頭”並不是單純地“喲——嘿”,而是經常把一些歷史故事、神話傳說,以及當地戲曲裡的情節給編排進來。比如有一個拉縴號子,中間一部分是這麼喊的: “……我這一人這一馬——我這一杆嘎槍,啊喂喲喂嘎嗨——我這為上嗨——我這楊二郎這擔山啊呀嘿趕太陽。阿依——我這為上嗨——嘿喂喲喂嘿咳——我這三人這哭活我這紫荊的樹,啊喂喲喂嘿咳……”翻譯過來就是“一人一馬一杆槍,二郎擔山趕太陽,三人哭活紫荊樹”,接下來還有“四馬投唐小秦王,五虎趙雲保太子,鎮守邊關楊六郎,七星臺上諸葛亮……十九王莽攆劉秀,二十八宿定陰陽”。“號頭”每停頓一次,眾船工就合喊“喲嘿——嘿咳”一次,聽來妙趣橫生,甚至有些戲曲的味道。

在三門峽湖濱區,黃河號子最後一代的傳承人張君厚老人,也已83歲。年初我去三門峽,瞭解了一些老人的故事。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曾經的船工夥伴,夢想能到黃河邊再拉回纖,再喊次號子……可到現在,這個願望仍舊沒有實現。

張君厚老人所在的會興村,就坐落在黃河岸邊,它因緊鄰黃河三大渡口之一的會興渡而得名。聽老人講,20世紀40年代,會興渡口上非常熱鬧,人來貨往,“每天得有上千人”。有人要搭船去對岸,有人需要運送貨物,還有人在渡口擺攤做買賣。

會興村的很多人家,都靠黃河吃飯,一家人都在碼頭幹活的情況十分普遍。壯實魁梧的張君厚,屬於靠力氣吃飯。16歲時,他跟著父親做了一名船工。拉縴的十多年中,他最熟悉的就是黃河號子, “拉縴很辛苦,船工就是靠著喊號子,給自己加油,給團隊鼓勁的。”

今年夏天,我見到了張君厚老人,他坐在院子裡,向我談起當船工的往事,老人說很辛苦,說那“不是人過的日子”。他捲起褲腿,右腿膝蓋上有塊兒陳舊的傷疤,指頭一敲,能聽到響聲。淤青一塊,硬殼一樣,成了老人身體上一塊永遠也抹不去的印記——那是他拉縴時跪在石頭上磨出來的老皮厚繭。

“逆水拉船,碰到水流湍急,不管地上什麼情況,人都得雙膝跪下,雙手前傾著,雙腿得使勁扒著石頭,不能讓船往後挪。等水流緩下來,號頭喊一句‘喂號’,這時候才能站起來,一邊跟著號頭喊號子,一邊往前挪。”“繭子就是這麼磨出來的,現在小多了,最開始的時候一大片呢。”老人說。

沒有任何樂器伴奏的黃河號子,蘊含著巨大的感染力推動力凝聚力和號召力。而喊號子,成了張君厚艱苦勞作中的一種消遣方式。疲憊不堪的時候,黃河號子給過他很大的慰藉和鼓勵。木船在船工們一聲聲“喂號、喂號”的聲音裡,一步步鏗鏘往前行進。

聽過黃河號子的人,很多都停留在“喂號、喂號”的認知上。其實,天天與船為伴、與拉縴形影不離的船工們,喊的號子要豐富得多。從船下水到船上岸,每個過程都伴有不同的號子。船下水時是“威標號”,起錨時是“起錨號”,搭蓬時是“搭蓬號”,揚帆時是“揚蠻號”,調頭時是“帶衝號”,撐船時是“跌腳號”,快到碼頭時是“大跺腳號”,在兩船之間穿行是“車擋號”,拉縴時是“喂喂號”……號頭領著喊,船工跟著合。

號子的節奏則隨著河道的變化而變化,“拉縴時,如果水流急,路難走,我們就喊長號‘喂號’,三步一聲;如果路相對好走,我們就喊短號‘喂號’,一步一聲,大家一起跟著黃河號子走。”說著說著,張君厚老人扔掉手中的柺杖,有力地往前走著,用肢體和嗓門向我們演示不同的唱腔以及拉船伕的各種動作。如今,木船幾乎被機動船所取代,與之相隨,拉縴這個職業也逐漸在消失。黃河上,幾乎也聽不見了號子的聲音。1993年,三門峽黃河大橋通車後,會興村人靠河吃飯的日子,也一去不復返。會興渡口上的繁華,漸漸沒落成為一個老人嘴裡的傳說。

多少次,老人站在黃河岸邊,看河水奔騰,他的眼淚都掉了出來。那段苦難的歲月,毫無疑問,將是他一生最為鮮活的記憶。

牡丹文學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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