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现在没有100亿的案子经侦都不看一眼是吗？尤其是你们余杭公安的经侦？”“传说？呵呵。”赵军龙一扬眉，看了看周围。“案子不看大小，有些案子涉案金额不大，案情可复杂了。”
“那传说中的‘豪车坟场’你们这有吗？”在杭州的有些地方，因为频频爆雷的P2P平台案件，经侦警察忙不过来，暂扣的豪车停在露天停车场，风吹雨打，成为航拍爱好者最喜欢探秘的地方。“我们很快啊，都司法拍卖了，早点换成钱弥补受害人损失嘛。”
赵军龙很忙，他的微信名直接就叫“工作中……”。我们约在他的办公室进行采访，这是余杭公安经济犯罪侦查大队办案组的专门工作点，场景跟其他警种的办公室全然不同：放眼望去，只要是能搁上东西的平面，全部堆着小山一样高的案卷！两排电脑艰难地从案卷中探出头来。
经侦民警不像刑警那样，血腥刺激、紧张悬疑的故事张口就来，经济犯罪领域更多是高智商犯罪，公司注册了一个又一个，账户注册了一个又一个；你投资我，我投资你；我给你转账，你给我转账，最后乱成一团麻。
有的领导要求手下每个经侦民警都考出会计证，所以，经侦民警的故事基本都是“查账”故事，是真的很难讲成你喜欢的样子。可是聊下来，赵军龙不但是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采访这天，杭州天气暴热，赶上了史上最热的一个初冬，29.4摄氏度。“哎呀，这个……这个……这些个案子，案情又不复杂的，就是事情特别多、压力特别大而已。”
是的，赵军龙看着我手头的“内部材料”，罗列着金额百亿千亿、受害人数万数十万之多的案件，一边摇头一边微笑。
“很多天都在后半夜下班；经常出差广州深圳、大连、天津等地实施抓捕和取证任务，办案期间因长期劳累引发鼻炎、中耳炎、毛囊炎一起发作，头发一把把地掉，每天要吃16片消炎药；”
很传统的叙述手法，对吧，看上去是一个苦哈哈的好警察，也确实是。这么辛苦干了点啥呢？“负责查询、冻结银行，负责与审计、银行对接，共计分析查询、冻结账户超过3000余个。”虽说“案情不复杂”，确实也是“事情多”，害得赵军龙和他的同事们很是辛苦了一阵。
赵军龙有自己的想法，“领导交办的任务当然会认认真真完成，但是，我有些追求吧……有些案子很复杂但是很值得下功夫啊。”
“那讲个复杂的吧！”赵军龙一拍那些材料，另辟蹊径了。“我给你讲个合同诈骗案，这个案子省内国内都有很多同类的，能办下来的几乎没有，我们办成了。前几天，判了11年。”
这个一听似乎还听不出来哪里厉害，但是一看手上的“内部材料”，有这么一段：赵军龙从乔司追到安徽，从安徽一直追到了东南亚某国，通过“猎狐行动”，在国际刑警组织帮助下抓回来一个“红色通缉令”逃犯。
这么牛？讲讲讲。马某合同诈骗案。这七个字能看出啥来？对的对的，所有受害人也都一样没看出来啊。就是在正常的有几千家服装厂的产业带，有些人合伙开服装厂；正常的，有个厂房、也招来了工人，起码有半年多一直在正常地运营；正常的，拖欠着供货商的款，拖欠着合伙人的分红；突然有一天，厂子倒闭了。
供货商发现的时候，晚了。厂里啥都不剩，从原料到机器到产品都卖光了。是的，这样的案子极难追踪，因为时间差，也因为诈骗本来就是要装得跟正常行为一样。
等到被骗人发现，一切证据都几乎找不到了。“全都是在安徽老乡之间发生的，抓到了也都不交代，都结盟了，他们早就想好了怎么应对警察。”赵军龙一句话就说出了办案的难度。
咋办呢？有的警察可能查不下去就放弃了，大家都那么忙，KPI那么残酷。
赵军龙非要想出办法来。不是奔波在查案的路上，就是正在埋头查案的赵军龙。他走访了每一个供货商，去查每一批面料的来龙去脉，追踪每一根织带、每一颗纽扣的进货和出货。
把加工每件服装所使用的面料、辅料和加工成本全部计算出来，然后对照犯罪嫌疑人的每一笔资金进出。诈骗头目马某的罪证总算敲实了，但是人跑了，逃到境外了。
赵军龙穷追不舍，把马某上了红色通缉令名单，他继续出国去找。双肩包一背，人字拖一趿拉，“咱去个东南亚穷游呗。”
从杭州出发，先飞到广州，转机到J国J地，从J地再飞到X港，路上时间就用了一天半。X港本地人仅有10万不到，外来人口却有30万，“感觉有点像咱们的乔司么，但是那里治安太差了！”
谁能想到，X港满大街的摩托车衍生大量飞车抢夺，因为地处热带当时还大面积爆发登革热。
在40多度的高温里，赵军龙和同事们天天蹲守在一间小商铺对面，也没有什么睡觉的时间。
材料上说，他们连续蹲守了15天，赵军龙有5天没睡，剩下的日子每天也只睡四五个小时。
这哪里是东南亚穷游，真实版的“唐人街探案”是如此惨烈，连赵军龙自己都觉得，“活生生熬着，酷刑啊。”
终于找到了诈骗犯马某，当地警方抓了他，再移交给中国警方。“这案子到底多少钱？”
“700多万吧。”好的，700多万比起上千亿的P2P，案值是少，太少了，但是花费的心血确实要多太多。
“骗了700多万，追回来多少钱？”
“60多万。”
“值得吗？”
“那些受骗人跟我说，听说马某判了，坐牢11年就觉得值了。那，我也觉得值了。”
赵军龙喜欢另辟蹊径，“内部材料”的又一个案例，给他一讲，愣是生出花来。
余杭区有个地产项目，几年前出事了。当时股市见好，开发商居然偷偷摸摸把一批已经卖掉的房子抵押了去炒股，还加了杠杆。
懂行的人一听就不靠谱了吧！没多久，股市大跌，老板套牢，连夜跑路。贷款公司纷纷上门，要收房子抵债。
全国各地的业主奔溃了：房子到底还是不是我的了？他们赶到余杭经侦办案基地来求助，一时间连食堂里都坐满了人。
“赵军龙因左脚韧带撕裂，需要拄拐走路，所以其中有一个月时间是在拄拐办案，但未请过一天假。”这句话怎么够呢，办案又不能靠拄拐获得同情。
还得听赵军龙自己讲：怎么解开这个死结的？他啊，正在轻言细语地安慰哭哭啼啼的业主，“你放心啊，你的房子你踏踏实实住着，法院不会来查封的。”
话都说出口了，总得兑现吧。他调查发现，这个地产项目还有一些房子没卖掉，那就，卖房、筹钱、还债！
消息散播出去后，就在经侦大队办案基地的现场，赵军龙和同事们搞起了一条龙服务。
这边带人看房、签合同、付钱，卖掉一套房，钱马上给贷款公司，贷款公司拿到钱就解除一套房的抵押合同，这就立刻挽救了一个业主的资产，然后让业主赶紧办理过户手续、拿产权证去。
警察当起房产代理来，就没中介什么事了！如此豪华的一条龙服务，顶配。如此绝处逢生，问题能解决，每一方还都很开心，都愿意合作。
就这么着，那段时间，“铁拐赵”硬是把经侦大队一楼弄成了售楼中心。这么异想天开的主意，这么务实的解套方法，这么充满人情味的办案，或许是余杭公安的特色，也可以代表杭州、浙江、长三角甚至沿海经济发达区域的节奏吧。
讲起来他甚至嘴角上扬，漾起了微笑。疫情也不能阻止警察办案的脚步，全副武装，挡不住这笑意盈盈的双眼，那是满满的成就感。
其实，经侦办案，更多时候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枯燥。讲故事的时候，赵军龙顺便打开电脑给我看某个犯罪组织的结构树。
哎哟，这密密麻麻的上家，这铺天盖地的下家！“这只是一个很大的虚开增值税发票案子其中的一小部分，涉及到了很多省份的企业。你看这个红点，就是我们经手查的一个公司。”
赵军龙还成功地办过一个新型地下钱庄案，抓获8名犯罪嫌疑人，涉案价值10余亿元，为国家外汇储备挽回了重要损失。
“这是最新型的洗钱手法，是通过第三方支付平台与银行之间通道跨境付汇……是不是听不懂？唉，说穿了也可以吓死人，能有这种合法牌照的公司……”
赵军龙和他的同事们非但没被吓死，案子是一个一个又一个地办着。
经侦民警办案子确实是“书山无路勤为径、文海无涯苦作舟”，可是遇到赵军龙，我才第一次听到那么生动的破案故事。
我忍不住还打了个岔，“你的普通话怎么那么好听？在北方上过学吗？”
“啊？我沈阳人啊，我上的是中国刑警学院。”
“为了爱情来到杭州，扎根余杭了？”
“现在连我爸妈都来了，觉得住在杭州真好。”
赵军龙讲故事很生动，拍照时也很放松，他不介意自己满脸的褶子，不介意凸出的肚皮。唉，其实你看仔细了，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可帅可帅了，所以对自己的容颜老去毫不在意。
他的睫毛是天然卷的，眼神明亮又睿智。你认真望过去，那里面是一片海。
玛丽杜拉斯写有人对她说：“多少人爱恋你年轻时候的容颜，而我偏偏爱慕你如今饱经风霜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