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不露的魏碑,书法家与工匠的融合对话


书法在晚清民国这个时期,按理说似乎应在革故鼎新与抱残守缺的对立中来个你死我活的火拼。但事实是没有,反而是全面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复古热潮,完全是逆历史潮流而行。

这与从明代兴起,直到清末达到高峰的金石考据学有关。晚清甲骨文的发现,为书法追源溯流的考据学派画上一个完美句号,也为金石学的发展添加了一桶高效助燃剂,就像原始遗传基因密码被破解一样,接下来书法家克隆与转基因试验的工作热情高涨。


金石考据学在当时不仅是传统文人的游戏,还受到了像陈独秀、鲁迅、郭沫若一类受过西化教育,有明确反传统立场人士的钟爱。

陈独秀晚年从政治舞台退出后,待在重庆附近一个叫鹤山坪的地方,十年时间主要干了一件事,就是写了本《小学识字教本》,是本文字源流考证的工具书,目的是向大众普及文字学这门专业性很强的知识,陈独秀总是要干一些正确然而不可能成功的事。

鲁迅对金石、秦砖、汉瓦、北碑的兴趣并不因为自己同时支持汉字拼音化而受到丝毫影响。郭沫若后来成为考古界资深大佬,康有为、沈曾植、罗振玉、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于右任这些人都是书法家和金石研究学者,就连抗日战争中表现异常勇猛的帅哥将军张灵甫,也是个书法金石爱好者,字写得很刚猛,与人的儒雅形象不太相符,暴露出内在的血性气质。

1888年康有为利用参加顺天乡试的机会第一次向光绪皇帝上书,建议变法图强,立刻被朝中维稳人员建议砍头。康先生当然不愿随便被砍去吃饭的家伙,就躲到京城南海会馆,用了三个月时间写了一本《广艺舟双楫》,书中把一些汉、魏、晋的民间石刻文字夸成了一朵朵鲜花,然后把唐、宋书法贬成狗屎。

康有为的影响力是巨大的,何况他老人家以后还考察了四十多国的经济、政治、文化、艺术,是位巨型海龟,眼界开阔,谁人不服。一时新旧知识分子纷纷推崇残碣断碑摩崖刻石上的字,形成了一股读书人一齐向民间书法和半文盲工匠学习写字的热潮。什么叫返璞归真,石头是最好的指针,石头之上有硬道理,藏有美玉一样的真知。

康有为的意图很明确,由北碑民间书法出发,发现我们祖上强大的野性文化力量。通过文化人都喜欢的书法,对积弱积贫的中华民族进行输血给力。


同是写碑,以康有为为首的这帮人只保留碑派书法的内在雄浑之气,不做形式笔画的过度修饰,大家从个人的本性出发,利用毛笔固有的书写特点直抒胸臆。从艺术的本质出发这当然是正确的,但在书法这种有着严格规定性的艺术形式上,这种革命性的行为会遭到非议,因为这看起来有点非驴非马了。

事实上,沈曾植、康有为等人的书法,直到现在也是仅被很有限的一部分专业人士理解的东西。以帖学书法造诣自负的海上名家潘伯鹰先生就对康有为书法一百个不理解,称其为“似乱草绳一路翻滚”,可见其厌恶程度。现在很多人震慑于康有为的名气太大,不敢说他不好。

要说这次书法变革的起源,还得说清乾嘉年间阮元、包世臣为首的一伙文人,在小学考据走人死胡同之后,开始寻找新的刺激,当然正确说法是拓宽金石学研究的领域。

一直到光绪、民国时期,大量文人津津乐道于金石学,书斋之内的欣赏摩挲不能尽兴,便不辞辛苦跋山涉水跑到穷乡僻野访碑问碣,大家纷纷写起已经废弃了两千年的篆、隶书,使得帖学书法的一统天下彻底土崩瓦解。

这一场无关国计民生的文字复辟活动持续了一百多年,通常认为与文人逃避现实有关。比如说乾嘉时期的邓石如,就是一位严重改变了汉字书法单一发展走向,使篆、隶书切实得到全面复兴的奇人。

因为他是个实践家,江湖游侠,动手以作品说话,身份不在文人行列,以前正史对他有所忽视。要把民国书法说清楚,也就是为什么毛笔字突变成斧斫刀削棱角全现的样子,不同晋、唐建立完善的温婉帖学模式,只能先从邓石如说起。

邓石如是个传奇人物,尽管潜伏民间,事迹还是流传下来不少。他出身贫寒,仅在九岁时读过一年书,也就是连小学文凭也没有,之后靠砍柴、卖大饼为生。他的父亲是个乡村民办教师(教私塾),却连自己儿子上学都供不起,可是好儿郎志高干云,坚定不移地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后来果然成才。

成才后的邓先生是个堂堂一表人才的乡村知识分子,通常称为隐士,身高七尺,美髯过胸,还有一身好武艺,除了书法、篆刻过人外,诗酒琴剑无有不通。

乾隆五十五年,邓石如四十八岁,有朋友将他举荐给户部尚书进京任职。他很有个性地骑着毛驴戴个棕笠,尾随官方大部队来到北京。到了北京后,自然要向有关方面负责人汇报书法创作成果,但官方权威的反应有分歧。

具体就是尚书刘墉说好,内阁大学士翁方纲说差。邓公为了不增加上层的矛盾,最后看穿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一般,“拜拜”,挥挥手“神马”也不带走一片,回到安徽怀宁老家继续进行金石研究,过抬头牧云俯身养鹤的穷日子。回家后他写了一副对联,刻成抱柱联挂在自家“碧山书屋”草堂两侧:

  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他的自嘲自挽联写更是潇洒:

  长七尺大身躯,享不得利禄,享不得功名,徒抱那断简残编,有何味也?

这一块臭皮囊,要什么衣裳,要什么棺椁,不如投荒郊野草,岂不快哉! 

虽然他不主张风水轮回,但百年之后坟头还是冒出了缕缕青烟,邓公后代在家族这股读书风气的熏陶之下出了好几个大人物,五世孙邓以蛰是近现代美学大家,邓以蛰之子邓稼先是两弹之父。就是这个邓稼先,从此让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国主义们对我们强大的国防力量不敢小觑,天天处于胆战心惊之中。

不知这个身材高大,只喜雕虫不懂雕龙,一生以写字、刻印为职业,同时爱好技击、养鹤、种花的邓老爷子在天之灵如有所知当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