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上)韦力撰

夏承焘被誉之为“民国四大词人”之一,这种说法的出处最早本自施议对,他在《真传与门径:民国四大词人》一文中称:“在寻求词学音理方面,民国以来,吴梅为之开先,四大词人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承接其余绪,并且进一步加以发扬光大。”也有人对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比如刘梦芙在《“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中也列出了民国四大词人,此次则为夏承焘、钱仲联、饶宗颐和龙榆生,这里面没有了唐圭璋和詹安泰。刘梦芙把唐圭璋退到了扑天雕李应的位置,而詹安泰成为了霹雳火秦明,但无论怎样,这两种排列方式都是把夏承焘放在了第一位。

刘梦芙在《“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中,把夏承焘排列在“天魁星呼保义宋江”的位置,他在该篇中称:“‘五四’以来词坛,公推夏翁瞿禅为一代词宗。”可见刘梦芙认为在民国词坛中,夏承焘当坐第一把交椅。而这“一代词宗”的来由,据说是胡乔木多次对夏承焘的赞誉,于是这句话成为了后世在夸赞夏承焘时,时常引用的词语。

既然如此,那他跟另外几位词人相比,是怎样的情形呢?刘梦芙在该篇中接着说:“同辈中唐圭璋、龙榆生与夏翁并称二十世纪词学三大宗师,龙长于理论批评,唐功在编纂文献,而于创作,皆未足与瞿禅齐驱并驾。龙氏卒于‘文革’初,词作虽丰,有驳杂不纯处,学彊村融入东坡,尚未到浑化之境;唐于1949年后倚声绝少,偶为小令,应酬世事,平实无奇;夏则精进不止,老而弥健。《天风阁词前后编》存词四百五十余阕,渊深海阔,霞蔚云蒸,具稼轩之雄奇无其粗率,白石之清峭无其生硬,碧山之沈郁无其衰飒,复间有秦郎之婉秀,东城、于湖之超逸,集诸家之美以臻大成。”

由此可知,无论是施议对,还是刘梦芙,怎样排列四大词人,这其中都有夏承焘的位置,并且都把他视之为首位。只是刘梦芙把唐圭墇和詹安泰排在了后面,而换上了钱仲联和饶宗颐。这样的换法是否合理,马大勇在《晚清民国词史稿》中作出了这样的评判:“两家相较,我更倾向于刘先生以创作为评价本位的思路,然而见仁见智,单纯从创作角度着眼,窃以为饶宗颐词体之美较欠,龙榆生才情未至高境,两家成就皆不能足四大之数。钱仲联之词极佳,而一生心血,绝多在诗,词作数量极少,称之大词人,难免欺人,故终究难夺‘施版’中詹安泰之席位。”

由这段话可知,马大勇更倾向于施议对的排列。且不管专家们怎么争论,但他们都看重夏承焘词学史上的成就,比如施议对在《真传与门径》一文中,评价夏承焘说:“夏氏被尊称一代词宗,亦一代词的综合。而唐、龙、詹三氏,于中国词学文献学、中国词学乃至中国词学文化学,各有开创之功,对于声学研究,亦在所当行。读书阅人,开拓智域。夏、唐、龙、詹四家,既已为声学树立典范,后昆追步,目标明确,必将事半而功倍。”

夏承焘喜欢填词,这件事跟林鹍翔有很大关系。林鹍翔是浙江吴兴人,晚清于朝中任职,进入民国后曾任驻日学生处监督,而他喜欢填词,也是受同事的影响。林鹍翔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对于他的词作,叶公绰夸赞说:“铁尊词深得彊村翁神髓,短调尤胜,可谓升堂入室。”(《文箧中词》)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上)韦力撰

林鹍翔撰《半樱词续》二卷,民国二十七年序排印本,夏承焘序一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上)韦力撰

林鹍翔撰《半樱词续》二卷,民国二十七年序排印本,夏承焘序二

叶公绰的如此夸赞,跟林鹍翔的经历有较大的关系。当年林曾经给朱祖谋和况周颐写信,向他们请教作词的方法。而夏敬观在《忍古楼词话》中称:“香山杨铁夫玉衔,吴兴林铁铮鹍翔,皆沤尹侍郎之弟子。铁夫著有《抱香室词》,铁铮著有《半樱词》,造诣皆极精深,力避凡近。”可见林当年已经拜朱祖谋为师。1920年,因为日本留学生经费问题无法得到解决,林提出辞职,转而代理浙江瓯海道尹,正是这个阶段,他拜朱祖谋和况周颐为师。

一年之后,也就是到了1921年,林在温州创立了名为“瓯社”的词社,该社当时的成员有十几位,其中就有夏承焘,而这些人共同的奉林鹍翔为师。再后来,林又参与了如社和午社的发起,所以他被称之为民国词坛的著名活动家。

虽然林鹍翔拜朱祖谋为师,但他与朱在词风上并不相同,比如施议对在《当代词综》中说林昆翔的词“学于朱祖谋而旨趣稍异”。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差异呢?马大勇认为:“大抵旨林氏词较明爽,不走梦窗、彊村密晦一路”。而夏承焘在评价其师林鹍翔时,也说:“师之于词,固取径周吴而亲炙彊翁者。今诵其伤乱哀时诸什,取诸肺肝而出以宫徴,真气元音,已非周吴之所能囿。”(《半樱词续序》)

夏承焘:化鹤归迟,拜鹃泪尽,关塞旧梦难寻(上)韦力撰

林鹍翔撰《半樱词续》二卷,民国二十七年序排印本

而后,马大勇在其专著中引用了三首林鹍翔的词作,其中被后世较为夸赞的一首是《南浦·丙寅仲春,津京战事正剧,间道入都,和冯息庐韵》:

层楼吊月,夜沉沉,烟语隔纹纱。风雨无端凄戾,门闭万人家。听到杜鹃啼彻,又依然、断梦殢天涯。被晓钟催起,玉栏干外,还剩两三花。

赠策故人情重,问垂柳、何处系征槎。锦瑟昨宵欹醉,弦柱惜年华。钿约镜盟如旧,几新妆、再见鬓边鸦。算飘零谁最,替弹别泪与琵琶。

由以上可知,林鹍翔为朱祖谋的弟子,而夏承焘又是林鹍翔的弟子,因此夏承焘可以称之为朱祖谋的再传弟子。其实,在瓯社时期,林鹍翔就把夏承焘的作品寄给朱祖谋和况周颐看,请他们予以指点,再后来,经过龙榆生的介绍,夏承焘先是跟朱祖谋进行通信,而后他又亲自拜见彊村。对于这样的交往,夏承焘在《自述:我的治学道路》中称:“那期间,直到彊村老人病逝为止,我们通了八九回信,见了三四次面。每次求教,老人都十分诚恳地给予开导。老人博大、虚心,态度和霭,这对于培养年青人做学问的影响极大。”

可见,夏承焘的词学观,虽说是受林鹍翔影响,但也从朱祖谋那里得到了一些传承。可是,从他的《天风阁学词日记》中,却能读到他对朱祖谋的词风也有不认可的地方,比如他在1929年6月17日的日记中写道:“阅《彊村语业》,小令少性灵语,长调坚炼,未忘涂饰,梦窗派固如是也。”夏承焘读了朱祖谋的词学专著后,认为朱的小令缺乏性灵之语。

其实,晚清四大词人所组成的“临桂词派”本来就被后世称为“梦窗派”余绪,而该派的风格确实是本自吴文英。对于夏承焘本人,他也曾经尊奉朱祖谋的词学观,认真学习吴文英的词作,并且他还写过一篇《吴梦窗系年》,到了1932年时,夏承焘还写完一部《梦窗词集后笺》,而该书正是为补朱祖谋的《梦窗词集小笺》而作。站在这个角度来说,夏承焘不但不反对梦窗词风,而且在这方面还下过很大的功夫,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吧,他更能了解梦窗词派的弊端所在。然而他对朱祖谋的小令不以为然,比如他在1929年6月18日的日记中写道:“阅彊村词,偶有触发,成一小词,其茂密处终不能到,然小令亦非其所长也。”

既然夏承焘是这样看待朱祖谋,那么他怎么看待自己的词作呢?1942年时,他曾写过一篇自序,到了1984年出版《天风阁词集》时,以前言的形式发表了出来,我将其引用如下:

予年十四、五,始解为诗。偶于学侣处见《白香词谱》,假归过录。试填小令,张震轩师尝垂赏《调笑令》结句:“鹦鹉鹦鹉,知否梦中言语”二句,以朱笔加圈。一九二〇年,林铁尊师宦游瓯海,与同里诸子结瓯社,时相唱和。是时,得读常州张惠言、周济诸家书,略知词之源流正变。林师尝以瓯社诸子所作,请质于况蕙风、朱彊村先生。其年秋,出游冀、陕。在陕五年,治宋明儒学,颇事博览。二十五岁归里,僦居邻籀园图书馆。其后,客授严州,乃重理词学。并时学人,方重乾嘉考据。予既稍涉群书,遂亦稍稍摭拾词家遗掌。三十左右,居杭州之江十年。讲诵之暇,成词人年谱数种,而词则不常作。抗战以后,违难上海,枨触时事,辄借长短句为之发抒。林师与吷庵、鹤亭、眉孙诸老结午社,予亦预座末。拈题选调,虽不耐为,而颇得诸老切磋之益。昔沈寐叟自谓“诗学深,诗功浅”,予于寐叟无能为役,自忖为词,则正同此。故涉猎虽广,而作者甘苦,心获殊少。早年妄意合稼轩、白石、遗山、碧山为一家,终仅差近蒋竹山而已。

这一段话近似于夏承焘的词学自传,他称自己在十四、五岁时才懂得作诗,后来他从同学处看到了《白香词谱》,他将此书借回来后过录,由此开始练习着填词,最初学习的是小令。某天,他的老师在讲述朱庆余《宫词》中的“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一首时,让夏承焘有所感触,于是他就作了一首《调笑令》,其最末两句受到了老师的大为夸赞。

1920年林鹍翔在温州组建瓯社,正是这个阶段,他读到了常州词派等人的作品,由此渐渐了解了词风的流变,再后来,林鹍翔把瓯社诸弟子的作品呈给况周颐和朱祖谋进行批改。有一段时间夏承焘来到了北方任职,之后他又返回了故里,这个过程中他阅读了不少与词史相关的著作,再后来林鹍翔又跟冒鹤亭等人组建午社,夏承焘也参与其中,这些经历都使得他在词史方面有了越来越深的认识。而夏也自称,他在早年志向如天高,想把辛弃疾、姜夔、元好问及王沂孙的词风优点都摘取出来,汇在自己身上,那他将成为天下第一大词人,可惜的是,经过多年的锤炼,夏承焘认识到自己完全无法实现这个理想,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词风最终也不过就是与蒋捷相近而已。

其实蒋捷也是位不错的词人,但夏承焘用“而已”来概括,仍然可见他的志向是何等的高远,而自视又是何等的不凡,难怪他看不上朱祖谋的作品,因为他的眼光已经跨越过这个时代,直追两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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