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的《千金一笑》

齊崧

齊崧,字子直,原籍吉林省伊通縣,1912年生於北京。早年畢業於南開中學、燕京大學。後赴美深造,獲密西根大學經濟碩士學位,並在哈佛大學從事研究。作者在財經界任職有年。到臺灣後曾在工礦公司、物資調節委員會及臺灣電力公司任協理和正管理師等職。齊崧先生在幼年時代即對京劇產生了濃厚興趣,並曾登臺彩串。其後課餘及公餘不斷研習,對京劇表演及理論均有卓越體認。

俗語說:“君子一語千金”,而美人一笑也是千金不換。“一語”與“一笑”雖有不同,而其同為千金則一也。其實梅氏在舞臺上的一笑,還不知換取了多少個千金呢?而那一把引起一笑而被撕破的扇子(舞臺上第一次演出時撕破的一把扇子)現由許姬傳先生的老兄保存,到現在已價值連城,萬金不易,又何止千金呢!

《千金一笑》這出戏,是根據《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來編的。這是一部集體編劇,集體指導編出來的《紅樓》第二部曲(第一部應是《黛玉葬花》)。這是齊如山先生、李釋戡先生和幾位崑曲名家的集體創作。因為這個故事是發生在端陽節的那一天。所以是一出應節佳劇。全劇共分為四場。第一場是寶玉在端陽節那一天陪著他的祖母和母親吃完午飯之後,回到自己的房中。由晴雯服侍他換衣服而將扇子碰掉並折斷了。寶玉說晴雯,她不服繼而頂撞,因而引起不快。襲人又來從旁解勸,晴雯更是妒火中燒,遂與襲人你一言我一語,舌劍唇槍,各不相讓。說來說去,還不是在爭風吃醋,心理還不是為的一個寶二爺麼?而其妙處也就在這場指桑罵槐,反唇相譏的表演。筆者認為這場戲才是全劇精華之所在。至於最後撕扇的一場戲,也不過是畫龍點睛之處而已。

梅兰芳的《千金一笑》

梅蘭芳之《千金一笑》

在這第一場裡梅老闆飾晴雯梳的是古裝頭(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一書裡,說有時是梳海棠髻,但筆者在臺上則從未見過)。身穿粉紅繡花長袖襖,外著寶藍軟緞上加玻璃管斜方格的坎肩,下著白色繡花百褶裙,外加淺藍色繡花小腰裙,腰間繫著絲穗帶子,及端節佩用的應節飾物。姜妙香飾寶玉,梳孩兒發加垛子頭;身穿淡褶子,外著黃色繡花大坎肩,下襬並有一排金絲穗子;項帶金鎖,並繫了一塊玉;足登夫子履。姚玉芙飾襲人,也梳古裝頭,身穿蘋果綠繡花長袖襖,外加粉紅拼金坎肩及小腰裙,與晴雯的服飾大同小異,只是顏色不同,在質地上似乎也高出了些。三個人的衣飾鮮明,顏色調和,好不悅目。

在這場裡晴雯和襲人的對白及表情,過癮極了。詳細詞句已不能記憶,惟大意似為襲人於無意中說出了了“我們”二字意指寶玉和她自己。晴雯這時把眼珠一轉,兩手互抱橫在胸前,眼神斜睇著襲人,撇著嘴,用一種不屑的口吻念:“怎麼倒稱起‘我們’來了。虧也說得出口呵!”以後襲人又勸寶玉要多擔待一點,服侍不好,以後就少勞動她好了,何必生氣。這一下子更把晴雯惹火了,她在嘴上是絕不饒人的。所以反唇相譏說:“我們原是不會服侍的……哪裡比得起姐姐。服侍二爺洗澡,弄的滿屋是水,席子浸在水裡。半個多小時都洗不完。我們怎能比得!”後又加重說 “你們的事只好瞞著別人,我,你是哄不了的。”這話說得非常露骨。寶玉啞口無言,襲人當時羞答答的只好是避而不答,於是扶著寶玉離開那個場合。梅氏在這場表情裡,就不是一貫雍容華貴的樣兒,而把晴雯的尖酸刻薄、氣量狹小、得理不讓人的樣子,表露無遺。角兒就是角兒。演誰就是誰,把劇中的性格活化在舞臺上。這種演技,又豈是人人能掌握得了的?當時只留晴雯一人在臺上。餘怒未息,暗自感傷。唱了八句二簧慢板就下場了。

梅兰芳的《千金一笑》

梅蘭芳、姜妙香、姚玉芙之《千金一笑》

第二場和第三場,都是個過場,無關宏旨。只有第四場,才到了畫龍點睛,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也是全劇的最高潮。唱唸做表,無一不重。晴雯出場,衣飾未換,先念引子及定場詩後,有大段白口,把第一場的情形,重序一遍。所以有時在堂會戲裡,梅老闆唱《千金一笑》,只唱獨幕劇第四場一場。這樣對於劇情發展,毫不發生影響,只是觀眾看不著那一場的精彩表演,而只能以耳代目聽那一段道自來彌補劇情。在這場裡,具有一些寫實派的佈景和道具,如涼榻、茶几、燈飾、拂塵、多寶格、扇子等物。這些東西擺放的地方,必須與劇情發展相配合。所以還是檢場的職責。說到這裡,筆者倒想起關於這戲的一段插曲來了。一次在天津某宅堂會。梅老闆老尺加一,賣一送一。唱了一出《汾河灣》,還外送一出《千金一笑》。不知怎樣搞的,《千金一笑》場子上的佈置,出了毛病。梅老闆一出場,便注意到這些小問題。於是在且歌且舞時,就在人不知鬼不覺中,暗自動了手腳。如是初看此劇的人,便一點也不會覺察。但是筆者曾在開明看過這出戏,同時曾留心過他在臺上種種小動作,所以被我看出,與以往有所不同,我在《談梅蘭芳的急智》一段裡,也曾提及此段插曲,至今思之,宛在目前呢!

在唸白之後, “想我晴雯呵!”叫起板來唱了一段“西皮慢板”繼轉“二六”。在慢板一段之中,即且歌且舞地在整理房間。整理已畢,便獨自一人躺在涼榻之上假寐。這時寶玉上場。見涼榻之上睡臥一人,即上前與之調笑。這一段的發展與《紅樓》原本,頗為接近。寶玉與晴雯言歸於好之後,打情罵俏的寶玉在說:“扇子原是供人使用的,要聽撕扇之聲,也是使用。你就將扇兒取來,撕來聽聲,又有何不可。”晴雯去取扇子。這時梅老闆又加了一段撲螢舞。以前舞臺上見過的只有撲蝶舞。撲蝶舞也有多種,在這裡不必多說。只是撲螢舞,那是梅老闆首創出來的。他曾說過“撲螢舞與撲蝶不同。蝶飛得高,撲的姿態比較多。螢飛得矮,只能低撲,那就全靠運用腰腿的功夫了……總之不論撲什麼小動物,最要緊的是動作柔軟。練的時候,可分上中下三部來講。上部用肘腕,中部用腰,下部用腿。特別是眼與手要連貫(意思是手要隨著眼神走,眼睛看到,手亦隨之)。如果手到眼不到,是不會好看的。”這段撲螢舞的身段,恕筆者已無從記憶了,只覺得他的確是做到了眼到手到;回身低撲,也確見腰腿功夫。以後就是晴雯在撕了許多把扇子之後,連襲人姐姐的一把也由寶玉拿過來送給她撕了。當時的嫣然一笑,又何止千金咧!這出應節的佳劇,也就到此做了一個喜劇的收場。

梅兰芳的《千金一笑》

梅蘭芳之《千金一笑》

除了梅老闆之外,筆者還聽過好幾次小梅蘭芳李世芳演的《千金一笑》。他在未出科之前,在富連成時代,就在北平華樂戲院演過這出戏。好像是江世玉的寶玉,但襲人是由何人所飾就記不起來了。衣飾自然無法與梅氏比擬。但在表情方面,也還不差,這就不能不歸功於他的岳父了。他的岳丈是姚玉芙,也就是與梅老闆同臺的襲人。在《千金一笑》裡經常和梅老闆合演,對於晴雯的一切動作身段,自然是瞭如指掌。

梅兰芳的《千金一笑》

李世芳之《千金一笑》

姚玉芙曾與筆者共同研究過梅的做表身上,所以知道他是一位理想的導師。他不但能告訴你須如何如何,並且還能說出其所以然,為何要那樣去做。所以和他學戲是事半功倍。李世芳之所以能繼梅之衣缽者,一大半仰仗著他岳父的指導提攜。聽說《霸王別姬》《鳳還巢》《廉錦楓》等劇,都是由姚給他說的,以後拜在梅的門下,也只不過是賣個招牌而已。實際上由梅傳授的也不過僅是一出《白蛇傳》而已。因為世芳曾為梅配演飾小青兒,所以白娘娘的身上臉上不說也會明瞭。

觀世芳的《千金一笑》,除了嗓子稍差了一些外,其餘無不像梅。有一次是他出科後,在東安市場吉祥戲院演這出戏,衣飾、佈景也都較前進步了,嗓子也比以前甜潤,眼神也見靈活,撲螢舞一段,尤見功夫,婀娜多姿,眼到手到。那時梅老闆蟄居滬上,輟演多年。平津人士,望穿秋水。一般梅迷就以李世芳來代替梅蘭芳來聽來看。所以世芳每一露演,盛況相當於當年之梅氏。惜乎天不假年,競在壯年夭折,目前欲求一個李世芳,恐怕也就甚為難得也。

(《齊崧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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