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形成與“處士”形象建構

傳記形成與“處士”形象建構

《後漢書·周黃徐姜申屠列傳》是研究東漢“處士”活動的基本史料。

日本學者增淵龍夫和川勝義雄立足於政治史的角度,探討“處士”在東漢末的表現。增淵龍夫將此傳中出現的徐稺、姜肱看作“具有逸民風範的人士”。川勝義雄則以為這些人和范曄《逸民列傳》中“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人物不同,他說:“他們雖然關心政治,對政治有著自己的見識,但仍然斷絕了出仕於當今的念頭,也就是立志作一個處士。”因而可以將此傳稱為“處士傳”。1

澳大利亞學者文青雲、臺灣學者王仁祥等,立足於社會思想史的角度,探討隱逸思想和逸民群體的形成與流變。文青雲認為范曄《後漢書·周黃徐姜申屠列傳》中諸人,是“能夠審時度勢、在仕與隱之間做出完美抉擇的人們”。1王仁祥將東漢的隱逸者分為“先隱後仕”、“先仕後隱”和“終身不仕”三類。在最後一類中,王仁祥注意到《後漢書·周黃徐姜申屠列傳》中記載的人物已經不是常識中的山林隱逸,他們與《逸民列傳》中的逸民因是否“識去就之概”而分成兩類。這一觀點已經試圖從合傳原則來探索傳主之間的差異,惜其仍在“隱逸”的框架下進行探討,無非是著意對隱逸者進行區分。2

這些研究往往較少辨析“處士”、“節士”以及“隱逸”諸多概念的差異,不能達到清晰地揭示漢末的政治圖景的效果。3

既然范曄《後漢書》中專設《逸民列傳》,又另設《周黃徐姜申屠列傳》,兩傳即便存在聯繫,其中人物亦不應混為一談。換言之,不能不考察本傳中人物形象的形成過程,想當然地將其視作隱逸之流,更不能簡單地將“處士傳”等同於《逸民列傳》。

由於范曄整合諸家《後漢書》而成己著,其書的史料來源班班可考,學界亦對《後漢書》的傳記形成做了嘗試性的工作。4那麼,從《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的文本出發,思考范曄對先前諸家《後漢書》相關史料的利用與整合,分析此傳中人物構成及歷史形象,進而思考本傳形成的原因和內在理路,是更為基礎且可取的作法。

一、兩漢“節士”與“處士”的聯繫與區別

《周黃徐姜申屠列傳·序》中首先記載了太原閔仲叔和荀恁二人事蹟。前者“世稱節士”,後者“亦修清節”。5所謂“節士”,在兩漢之際有著特定的含義,指的便是不與王莽政權合作的士人。

《漢書》和《後漢書》對“節士”多有記載。《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即可視作《漢書》中的“節士”合傳。實際上,《東觀漢記》中已經包含了“節士”的情況。如周澤,“少修高節,耿介特立”;逢萌,“少有大節,志意抗厲”,王莽居攝時“即解冠掛東門而去”。6范曄《後漢書》對不仕莽朝的士人的考語,往往不脫“節”字。如宣秉“少修高節”;胡剛“清高有志節”;王霸“少有清節”;樓望“操節清白”,蔡堅伯、蔡遊君“並修清節”,等等。1

《史通·古今正史》載漢安帝時詔劉珍、李充諸人“雜作紀、表、名臣、節士、儒林、外戚諸傳,起自建武,訖乎永初”。2所謂“儒林”、“外戚”,都是《史記》、《漢書》中固有的標目;“名臣”,更是兩書收錄人臣的基本原則;“節士”上升至與諸目並列,成為選擇人物的一個標準,不得不說是對兩漢之際“節士”風潮的反饋。

“處士”最初用以指代不為政府所利用的士人。3如《史記·魏公子列傳》有“公子聞趙有處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賣漿家”。4《史記》中戰國秦漢“處士”本無學術派別和政治傾向的限定。如呂尚,“處士,隱海濱”;5王生,“善為黃老言,處士也”。6《滑稽列傳》東方朔稱:“今世之處士,時雖不用,崛然獨立,塊然獨處,上觀許由,下察接輿,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固其常也。”7呂尚、王生、許由、接輿、范蠡、毛公、薛公這些政治背景不同,學術主張各異的人物可並觀,反映出戰國至西漢中期,“處士”基本維持其本來含義。

西漢後期,有觀點認為“處士”應為天子之輔弼。《漢書·李尋傳》有“少微處士,為比為輔”。孟康曰:“少微四星在太微西,主處士儒學之官,為太微輔佐也。”8以天象應人事,實則反映了西漢儒學大盛,非儒生難以入仕的現實。在漢代人的觀念裡,“處士”多是儒生,這與戰國的情況不同,也不難理解。

“處士”於兩漢之際僅見於《後漢書·公孫述傳》:“囂不及此時推危乘勝,以爭天命,而退欲為西伯之事,尊師章句,賓友處士,偃武息戈,卑辭事漢,喟然自以文王復出也。”9“處士”之意並無太大變化。直至東漢末,有所謂“文學將興,處士複用”。“文學”一詞,應即“儒學”。如《史記·儒林列傳》:“兒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受業孔安國。”10孔融與曹操書論辯禁酒稱:“魯因儒而損,今令不棄文學。”11“儒”與“文學”對舉,足見“文學”之意至東漢末未改。12在當時人看來,東漢末所謂“處士”,亦未脫離儒生本色。

在東漢的時俗觀念和政治實踐中,王朝以徵用“處士”作為政治修明的良方。《後漢書·徐稺傳》載陳蕃、胡廣等人上疏推薦徐稺等處士,稱:“天挺俊乂,為陛下出,當輔弼明時,左右大業者也。伏見處士豫章徐稺、彭城姜肱、汝南袁閎、京兆韋著、潁川李曇,德行純備,著於人聽。若使擢登三事,協亮天工,必能翼宣盛美,增光日月矣。”13而處士未必符合王朝的行政要求。同書《黃瓊傳》稱“先是徵聘處士多不稱望”,後有“俗論皆言處士純盜虛聲”。14以上材料說明“處士”對於政權未必完全保持出離的態度,不過是對政權保有批判態度的一批士人。與其將他們看做隱逸,不如將他們視作與政權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在野者。15

“節士”與“處士”的共同點在於,兩者都有一定程度上隱居避世的行為。兩者的差異在於,“節士”還有選擇政權併為之服務的願望,而“處士”多以獨立於政權之外的身份避世。正如川勝義雄認為的那樣,“處士”雖然關心政治,對政治有著自己的見識,但仍然斷絕了出仕於當今的念頭。1不過雖然如此,直觀上看二者的相同之處依然大於區別。也就是說,今日范曄《後漢書》中呈現出比較明確的“節士”與“處士”的區分,與范曄對“處士”形象的構建密不可分。

史家以肯定的筆法記錄“節士”和“處士”的言行。但由於時代變化,同樣不仕行為表達出不同的政治訴求和目的,形成了“節士”和“處士”不同的歷史形象。從“節士”到“處士”的演化過程,便是范曄《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的編纂主題。

二、諸家《後漢書》中諸處士相關史料比對

《周黃徐姜申屠列傳》表現出比較明顯的“處士傳”的特色,因為合傳諸人基本都有隱處的經歷。諸人是否在此前的諸家《後漢書》中即被合傳,需一一梳理。下面用表格說明範曄《後漢書》中周燮、徐稺、姜肱、申屠蟠諸傳與現存其他諸家《後漢書》的情況。見後表一至表五。

傳記形成與“處士”形象建構

傳記形成與“處士”形象建構

傳記形成與“處士”形象建構

綜合表中材料可發現范曄《後漢書》所列諸人的史料最初來源為《東觀漢記》,華嶠、司馬彪、謝承和袁宏諸人著作均本此書。不過華嶠書和司馬彪書保存諸人材料不多,以謝承書對諸人記錄最為詳細。

首先看《東觀漢記》的情況。今日所存《東觀漢記》,於《周黃徐姜申屠列傳》中諸人僅存申屠蟠。但從皇帝下詔優禮褒美周燮、姜肱事可以推知,本傳中一些處士還會在政府文書中留下痕跡。比如申屠蟠為緱氏女玉申訴之事,備載於《東觀漢記》,謝承、司馬彪若利用這條材料,也不足為奇。2今日所見《東觀漢記》輯本不見周燮,反而有范曄《後漢書》中附於周燮的馮良的記載,其內容與范曄《後漢書》也基本一致,則《東觀漢記》中亦應存有周燮的記載,只不過今日已難得見。

再看華嶠、司馬彪、謝承三家《後漢書》的情況。范曄《後漢書·周燮傳》與華嶠《後漢書》所載事蹟文字基本一致。《北堂書鈔》和《初學記》中保留的司馬彪《續漢書》載陳蕃、胡廣上疏可互相補充,經與範書《徐稺傳》比對,可知範書所載上疏文本大致接近原貌。又此書中桓帝詢問陳蕃的記載則和謝承《後漢書》一致。這說明,謝承書和司馬彪書對陳蕃上疏及桓帝詢問陳蕃兩事記載應該相同。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姜肱傳》。謝承書和司馬彪書對姜肱的事蹟記載亦基本一致。對於申屠蟠,範書所載與司馬彪書同。今存謝承書中載申屠蟠事僅可為範書補充,不過也不能憑此說謝承書中沒有與範書重合的部分。

最後看袁宏《後漢紀》的情況,此書本諸《東觀漢記》,亦將周燮、馮良事蹟合併連稱,不過是馮良在前,周燮在後。又將徐稺諸處士的事蹟,繫於延熹四年(161年),陳蕃、胡廣上疏舉薦諸人之後。對於徐稺,是書載陳蕃為其下榻事,而後敘述其憑弔黃瓊事。3對於姜肱,載其與弟爭死事;對於李曇,亦載其孝順繼母事。4《後漢紀》所載諸“處士”,行事亦與謝承書、司馬彪書相似。

《東觀漢記》作為謝承書、司馬彪書和《後漢紀》關於處士事蹟的共同史源,應該沒有疑問。同樣的史料在謝承書、司馬彪書及《後漢紀》中雖反覆轉抄,除了部分字詞上的修改,整體差異不大。不過今日不見《東觀漢記》的情況,諸處士情況的最早史源大體可以追溯至謝承書。

從合傳的角度考察,目前可見對范曄《後漢書》合傳影響最大的著作是袁宏的《後漢紀》。《後漢紀》將人物合敘最為明顯的例證有兩處,其一是將馮良、周燮連稱;其二是先陳蕃、胡廣上疏,後羅列處士事蹟。這兩處例證為范曄《後漢書》所保留。

反觀《東觀漢記》,可能尚未將諸處士合傳。就《史通》論及,《東觀漢記》匯傳標目僅見節士、名臣、外戚、儒林雲雲,其餘諸人似隨著《東觀漢記》的不斷編纂而不斷修設。1不過是在某一 階段,有著階段性的合傳工作。比如永寧中,鄧太后召劉毅、劉騊駼入東觀,與謁者僕射劉珍著《中興以下名臣列士傳》。2而這一“名臣列士傳”究竟是數個合傳,還是數個專傳,仍值得推敲。可能直至東漢末,《東觀漢記》仍未完成對東漢全部人物列傳的整合。

而且今日已經不能見到謝承書、司馬彪書合傳的實例,《後漢紀》的人物合敘模式是否始於謝承、司馬彪仍難確證,今姑且判斷為袁宏首創。

在繼承《後漢紀》的人物合敘工作基礎上,范曄對於《後漢紀》的撰述模式,也有所修正。范曄將袁閎、韋著附於袁安、韋彪傳之後,形成了家傳的形式。範書《韋彪傳附韋著傳》載韋著生平:“就家拜著東海相。詔書逼切,不得已,解巾之郡。政任威刑,為受罰者所奏,坐論輸左校。”3“解巾之郡”,已大違“處士”隱身自全之風;而“政任威刑”,更有大刀闊斧行政之意。在范曄的剪裁中,“五處士”之一的韋著不入“處士傳”。雖有將其歸入家傳之意義,卻也不得不承認韋著有違“處士”原則,歸入“處士傳”並不合適。

看來,范曄對處士身份的認定更為嚴格。他雖然繼承了前人將諸處士合傳的成果,但又有所改造。更為關鍵的是,無論現存《東觀漢記》,還是謝承、華嶠、司馬彪及袁宏諸家《後漢書》,合敘處士的人數都無法和範書《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相比。而且《周黃徐姜申屠列傳》中人物的編排順序和具體形象也有明顯的改動痕跡。其實,經過如此調整、重組、轉寫的《周黃徐姜申屠列傳》,揭示了從“節士”到“處士”轉化的歷史脈絡,表達出范曄的史學意圖。

三、《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的形成與“處士”形象的構建

據《周黃徐姜申屠列傳序》,太原閔仲叔和荀恁二人均不應王莽辟舉,實為兩漢之際的“節士”。閔仲叔自稱“始蒙嘉命,且喜且懼”,非但表明對東漢政權的歸順和信任,也透露出自身對於參與政權的欣喜之情。這一點,與本傳後文提到的“處士”不同。4

此《序》和《漢書·王貢兩龔鮑傳贊》均引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由於“節士”和“處士”都以隱處為基本表現,兩傳均以《易》為論述的出發點,可以理解。不過兩傳的差異在於:《王貢兩龔鮑傳》強調“春秋列國卿大夫及至漢興將相名臣,懷祿耽寵以失其世者多矣”,5仍以出仕為士人的合理選擇,批評的是“失其世”的士人。而《周黃徐姜申屠列傳》則以為處士舉止有常,所謂“故其行也,則濡足蒙垢,出身以暛時;及其止也,則窮棲茹菽,臧寶以迷國”,1其論述已經傾向於不出仕。這種差異,當然是由“節士”和“處士”本身的政治傾向造成的。此《序》中最後一人魏桓事蹟為:

桓帝時,安陽人魏桓,字仲英,亦數被徵。其鄉人勸之行。桓曰:“夫幹祿求進,所以行其志也。今後宮千數,其可損乎?廄馬萬匹,其可減乎?左右悉權豪,其可去乎?”皆對曰:“不可。”桓乃慨然嘆曰:“使桓生行死歸,於諸子何有哉!”遂隱身不出。2

魏桓堅不應徵,已然表現出與閔仲叔、荀恁不同的政治傾向。值得注意的是,魏桓是東漢桓帝時人,與東漢初光武帝、明帝時的閔仲叔、荀恁已相去甚遠,魏桓的所作所為,實屬東漢中後期政治風氣影響下的產物。以魏桓為界,本傳而後所序均為“處士”。

傳中第一位“處士”是安帝時周燮,他不仕的理由是:“吾既不能隱處巢穴,追綺季之跡,而猶顯然不遠父母之國,斯固以滑泥揚波,同其流矣。夫修道者,度其時而動。動而不時,焉得亨乎!”3所謂“夫修道者,度其時而動”,暗指安帝治下的東漢朝廷亂端已萌,並非容身之所。這種論斷已經多少包含了對東漢政治批評的意味。

范曄筆下的周燮不樂交際,“不修賀問之好”,於是“鄉黨宗族希得見”。這種記載與謝承《後漢書》中周燮“兄弟、父子、室家相待如賓,鄉曲不善者皆從其教”不同了。准此,范曄有意突出周燮以隱處為高尚,希望追求道德完滿的歷史形象。相反,周燮不願加入,或者說排斥的東漢朝廷,自然是另一番景象。

范曄《後漢書》中周燮以後的黃憲,便是道德臻於至善,將人格推向極致的典型代表。本傳中基本沒有記錄黃憲自己的言行,完全憑藉時人的評價來構建黃憲的形象。范曄交代如此撰述黃憲事蹟的理由:

黃憲言論風旨,無所傳聞,然士君子見之者,靡不服深遠,去玼吝。將以道周性全,無德而稱乎?餘曾祖穆侯以為憲隤然其處順,淵乎其似道,淺深莫臻其分,清濁未議其方。若及門於孔氏,其殆庶乎!故嘗著論雲。4

范曄也承認,黃憲的言論風旨,已經沒有記載流傳下來了。5但是如果這個人沒有德行的話,為何會有那麼多士君子追隨他呢?與黃憲同時的名士領袖郭林宗亦服膺於黃憲的器量,稱讚他“汪汪若千頃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6範汪對黃憲的評論亦不出此論。於是“道周性全”便是范曄對黃憲人格給出的考語。

《後漢紀》將黃憲附於郭林宗後,繫於靈帝時期。據岡村繁考證,郭林宗正是由於對袁閬、黃憲的準確評價得以“名聞天下”,而郭林宗結識李膺為世人所稱是在漢桓帝和平元年(150年)。7那麼范曄將黃憲得此讚譽的時間繫於漢桓帝時應大體不差。范曄《後漢書》將黃憲放在周燮之後,列於“五處士”以前,由此形成的列傳文本結構亦有深意。

黃憲生活的桓靈之際,是宦官與外戚鬥爭最為激烈,朝廷與士人爭論最為尖銳的時代。國家政治混亂,民生凋敝。黃憲依違其間,“友人勸其仕,憲亦不拒之”,曾舉孝廉、闢公府,皆暫到京師而還,終無所就。前文已經指出,在東漢的時俗觀念和政治實踐中,王朝屢屢以徵用“處士”為修明政治的良方。一處士被徵,天下仰望,朝野均期待積弊由此而革,政局為之清整。名聲越大,朝野對處士的政治期許也越大。陳蕃為三公,自稱黃憲若在,不得先佩印綬。以黃憲如此器識反而不仕當朝,傳達出的政治信號無非有兩個,一種是朝廷不能用賢能,一種是朝廷不值得賢能為之服務,後者的意味或許更強一些。無論如何,黃憲不仕對士林有著相當的影響意義。而范曄將黃憲置於列傳中此處,也有著非常明顯的、對東漢政權的批判意圖。

於是黃憲以下,徐稺、李曇、姜肱、申屠蟠之流,均選擇不仕本朝。徐稺稱“大樹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遑寧處”;1姜肱稱“明明在上,猶當固其本志,況今政在閹豎,夫何為哉”;2申屠蟠稱“昔戰國之世,處士橫議,列國之主,至為擁篲先驅,卒有阬儒燒書之禍,今之謂矣”。3這些直指時弊的言論,表達處士們已經徹底喪失了對東漢政權的信心。至此,處士批評政治的性格已經完全突顯,《周黃徐姜申屠列傳》也完成了對由“節士”向“處士”轉型的歷史軌跡的記錄。

四、結論:傳記形成與“處士”形象建構

從《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的結構安排來看,范曄有意突出“節士”和“處士”的區別。魏桓發問,並不是針對如王莽篡漢、江山易主這樣的政權為誰所有的問題,而是針對政權如何健康運行的問題。也就是說,在東漢政權統治已經穩固的歷史環境下,士人對政治問題的關注點,由效忠於哪一個政權,轉化至如何建設新政權,以及如何順利正確地行政上來。由此,同樣是隱居,“節士”和“處士”呈現出不同的歷史形象。

以歷史撰述的後知後覺來說,“節士”不應王莽政權辟舉,還可以等待東漢政權的到來;而“處士”不應東漢政權辟舉,卻沒有新的政權可以期許,就此反而形成了一種以隱逸為外表,以政權批評者為內核的歷史形象。

對比范曄對此傳中諸人的歷史書寫,可以看出東漢“處士”形象在史書中的形成過程。

以閔仲叔、荀恁為始,東漢初光武、明帝時“節士”中有人出於對新政權的失望,轉而不仕,轉化成早期的“處士”。至東漢安帝時,有周燮、馮良,兩人不仕並沒有過於具體的政治追求,不過是自發的避世。周燮居鄉里教授有門生,馮良被鄉黨以為儀表,兩人也非逸民之屬。他們作為安帝時期處士的代表,起到上承閔、荀,下開黃、徐的過渡作用。至桓靈時,政治腐朽,“處士”內部發生分化。一些“處士”不再像周燮那樣為追求道德的完滿自發避世,轉而以抨擊時政為務,通過不仕保護自己。此時,“出”或“處”,已不再是單純的道德選擇,更具有政治選擇的意思。

傳記形成與“處士”形象建構

範書《逸民列傳序》大體上可以反映“節士”向“處士”轉化的歷史過程:

漢室中微,王莽篡位,士之蘊藉義憤甚矣。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楊雄曰:“鴻飛冥冥,弋者何篡焉。”言其違患之遠也。光武側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旌帛蒲車之所徵賁,相望於巖中矣。若薛方、逢萌聘而不肯至,嚴光、周黨、王霸至而不能屈。群方鹹遂,志士懷仁,斯固所謂“舉逸民天下歸心”者乎!肅宗亦禮鄭均而徵高鳳,以成其節。自後帝德稍衰,邪嬖當朝,處子耿介,羞與卿相等列,至乃抗憤而不顧,多失其中行焉。蓋錄其絕塵不反,同夫作者,列之此篇。1

吉川忠夫敏銳地注意到了“自後帝德稍衰,邪嬖當朝,處子耿介,羞與卿相等列,至乃抗憤而不顧,多失其中行焉”,與《黨錮列傳序》中所謂“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於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婞直之風,於斯行矣”有所關聯。2《逸民列傳》中的“處子”就是《黨錮列傳》中的“處士”。范曄在《逸民列傳》中傷懷的是“處士”“失其中行”的批判言行,關懷的是那些絕塵不反者。《逸民列傳序》除去最後一句點出逸民的出現外,前論正是范曄觀察到並書寫的東漢從“節士”向“處士”轉化的過程。

以上,《周黃徐姜申屠列傳》正是通過將周燮、黃憲、徐稺、姜肱及申屠蟠等人合傳,以之作為“處士”的代表;並前敘以閔仲叔、荀恁、魏桓諸人作為“節士”的代表,歸納從“節士”向“處士”過渡,“處士”形成獨立批評性格的歷史過程。藉由傳記的文本整合與歷史編纂,范曄將東漢政權逐漸失去其支持者的經過交代清楚,並表達出對東漢政治的批判。此傳也成為了東漢王朝從興盛轉向中衰的一個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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