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進孝之笑
俗語說：“吃飯穿衣亮家當。”意思是，人日常的吃穿用度等消費要量入為出，與自己的家底相當，避免不必要的浪費以致於入不敷出，陷入窘境。《紅樓夢》中，有大量的筆墨描寫了賈府上下的窮奢極欲的奢侈生活，無論是節日、生日的宴席，還是賈母、王熙鳳等人的穿戴，還是寶玉等人起居，都是那麼講究、貴重與排場。這奢侈的背後，要有大量的錢財的支持。
譬如，第三十九回，鄉野村婦劉姥姥說過這樣的話：“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用劉姥姥的眼光看，賈府的一頓飯，就夠莊稼人一家一年的用度。此處以小見大，賈府日常生活的奢侈程度可見一斑。
那麼，我們不禁要問：賈府的錢財，從何而來？我揣度，可能有以下進項：
一是官俸，即賈赦、賈珍等人的職務收入；
二是恩賞，即皇帝賞賜的承襲爵位的慰問金；
三是饋贈，即貴族之間相互間的送禮應酬；
四是外財，即依靠貪汙、受賄、敲詐等手段獲取的不義之財。
這四個進項，數量上不可能滿足賈府的花費，時間上也無法長久維持。官俸有限，恩賞也有限，用賈珍的話講“咱們家雖不等這幾兩銀子使，多少是皇上的天恩”。饋贈，包括元春的賞賜，都是禮節性的，不起作用。外財，僅有一處寫王熙鳳弄權鐵檻視，敲詐了三千兩銀子，偶爾為之罷了。
這樣，賈府錢財的主要來源就是第五項：依靠佔有大量的土地，剝削農民的勞動，來獲得巨大的收入。第五十三回，通過烏進孝這個人物，寫明瞭賈府錢財的主要來源。
烏進孝在書中僅此一次出場，說了六句話。這個人物給我的最大印象，就是一個“笑”，因為他說的六句話裡，有三句是笑著說的。書中，許多人物名字的諧音有深意，體現人物的性格、命運等，諸如霍啟（禍起）、嬌杏（僥倖）、馮淵（逢怨）、卜世仁（不是人）等等。烏進孝這個名字有何深意呢？有人說是“無進孝”，他給賈府繳納的財物沒有那麼多；有人說是“無盡孝”，喻示農民要為地主繳納無窮盡的財物，飽受地主的盤剝壓迫。我卻覺得，似乎是“無盡笑”，烏進孝的笑聲裡包含著深意。
其一，笑從何來？以笑來砍，即烏進孝在笑聲裡砍去諸多的應當繳納的財物。
烏進孝還沒有出場，賈珍就說：“這個老砍頭的今兒才來。”賈珍稱烏進孝為“老砍頭”，可知烏進孝打擂臺、討價還價是老手了。烏進孝先是呈上紅色稟帖，說一些“新春大喜大福”地吉祥話。
一見賈珍，他先是笑回：“託爺的福，還能走得動。”接著笑道：“不瞞爺說，小的們走慣了，不來也悶得慌。”接著又說路途遙遠、艱難，來得不容易。一切言語行動，烏進孝那麼得體、親熱，顯示出他的圓滑。單從賬目看，財物可謂豐厚。其中，有大鹿、野羊、鱘鰉魚等家禽動物，有御田胭脂米等糧食，有銀霜碳等燃料，有乾菜、榛子等乾果，有現銀二千五百兩，有活鹿等頑意二十多隻。這麼龐大的財物，賈珍卻十分不滿意：“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臺來了。”烏進孝顯然早有準備，這樣回答：“回爺說，今年年成實在不好。從三月下雨起，接接連連直到八月，竟沒有一連晴過五日。九月裡一場碗大的雹子，方圓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所以才這樣。小的並不敢說謊。”這話有一半是實話，也有一半是誇張，目的即是要挾賈珍，為少了的財物找藉口。賈珍只能是皺眉：“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兩銀子來，這夠作什麼的！如今你們一共只剩下八九個莊子，今年倒有兩處報了旱澇，你們又打擂臺，真真是又教別過年了。”賈珍的話裡，可知像烏進孝這樣的莊子，賈府擁有八九處，家業很大。可是，賈珍們自己並沒有親自管理好這些家業，單是聽烏進孝們這些代理地主的一面之詞，因此進項不多也就是必然的了。這一個回合，烏進孝在笑聲裡砍去諸多的應當繳納的財物。
其二，笑向何去？以笑來嘲，即烏進孝在笑聲裡暗示對於賈府沒落的嘲笑。
烏進孝話題一轉，說起榮國府來為自己進一步辯解：“爺的這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差大了。他現管著那府裡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只這些東西，不過多二三千銀子，也有饑荒打呢。”賈珍也有同感，說起榮國府添了許多花錢的事，烏進孝此時笑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的！”在烏進孝看來，皇帝的錢就是娘娘的錢，也就是賈府的錢，所以笑得很有意思。這裡，引出賈蓉的一句實話：“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這裡，一語道破賈府沒落的直接原因是元春省親時的極度地奢靡揮霍。其實，賈珍自己也覺出，此時的賈府已經是“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這一個回合，烏進孝不明就裡也好，揣著明白裝糊塗也罷，在笑聲裡暗示出對於賈府沒落的嘲笑。
通過寫烏進孝，寫出了地主階級對貧苦農民的殘酷剝削，寫出了農村經濟地破產加劇了賈府奢侈生活與財源枯竭的矛盾，寫出了以烏進孝為代表地代理地主對沒落貴族的愚弄，從而揭示了賈府逐漸衰落的經濟上的原因。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就是把封建社會的腐朽沒落用巧妙的筆法描繪出來，給人留有足夠的回味的餘地。
烏進孝，真的是“無盡笑”。在無盡的笑聲裡，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賈府只能是“忽喇辣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給人留下嘲笑罷了。
這正是：
無盡笑裡烏進孝，
天災人禍有誇張。
奢靡為禍總要報，
到頭不過空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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