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的怀抱能拯救什么?|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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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单读“新青年计划”第十篇文章,作者蔡逸枫。

小说讲述了一个失去一条腿的少年士兵在山洞里奄奄一息,被一个陌生女性的怀抱改变了一生。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在此后一生都只能凭着微弱又深刻的记忆寻找那个怀抱的线索。

那个姑娘是谁?为什么会在雨夜的山洞出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生活处处都是谜团,“就像他们不知道骏马为什么要暴毙,猫头为什么要被挂在一盏盏路灯上,爱人会不会回头。狗日的,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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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一八八七年, 27 岁的安东·契诃夫写出了小说《吻》。在这个动人的短篇里,契诃夫精确描绘了一种情境:年轻人不幸遭遇了生命中最珍贵的美丽瞬间,又马上失去它,为此神魂颠倒。

《吻》这篇小说完美的艺术成就深深触动着我。很长一段时间后,我尝试在自己的小说《怀抱》里将这个问题再延伸一步:如果一个人过早地遭遇又失去了决定自己一生的时刻,他(她)该如何面对自己余下的生命?

向读者概括自己写了什么,对所有谦卑的小说创作者来说都是一个苦恼。这篇小说由一个怀抱开始,同时也包含人生的一切。读者也许会从中挖掘出爱情、战争、时间、死亡、家国、两岸、一个人的史诗,或者其他什么深刻玩意。但倘若刨除这些或许沉重的主题,如果读者能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一丝诗性与美感,作者就足以受到鼓舞,发出猫一样的咕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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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抱》

蔡逸枫

那年八月他们还不知道日军马上将迎来真正的溃败。他们也不知道活生生的村庄唾手可得,几乎近在咫尺。他们太疲惫了,在距离村落不到六里地的黄昏里,年轻的排长命令就地在树林中扎寨,先睡他娘的一个晚上再说。排长的瞳孔跟其他人不同,是非常浅的褐色。但他竟是个汉人。

他们之中最早起的那个,睁开眼睛也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阳光穿透树叶交织的缝隙,光斑布满正在熟睡的士兵周身,像数不清的弹孔。伙夫霍光明被一泡尿憋醒,正想找块僻静的地方尿尿,就在这时他抬头看到了远方笔直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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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明一激动忘记了尿尿这回事儿,将掏出来的东西又放回裆里,跑回营地摇醒了褐色瞳孔的排长。排长在巨大的睡意中得知附近有人烟,即刻清醒了一大半。这时,他们听见了阔叶被劈开的声音。

一个头戴草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身背竹篓,手里攒着把小小的镰刀。

“然后呢?”徐溯问道。

“然后那个老百姓愣了一阵,两眼直勾勾盯着霍光明的裆下看。你猜怎么着:霍光明被那劈叶子的声音给吓的,直接就尿裤子了撒!”麻杆不断拍着自己的大腿,发出离谱的笑声,好像他是头一遭听到这个故事似的,好像霍光明一走他就得让这草这树这石头也听见似的。从中午到傍晚,他已经讲了八遍这个笑话了。

徐溯尽量让自己笑得夸张一点,显得像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笑话。下午躺进山洞里乘凉那会儿,他就听到麻杆对其他弟兄们讲过这桩趣事。但他是个温柔的人。麻杆自愿留在山洞里守着他,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回报麻杆的行为。

全排所有战士,包括军医张乾坤和徐溯自己,都不明白他这是什么症状:两个月前,为了抢下一块高地,他和弟兄们抡起驳壳枪就往山头上跑,像一只只发疯的野狗。一颗炮弹在徐溯的脚边炸裂,将他的左腿留在了草地上。爆炸震耳欲聋,奇怪的是徐溯没有因此成为聋子,却因此成了瞎子。他的双眼没有伤痕,脸上连一点皮都没擦破,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剩下白茫茫的薄雾一片。在那个发疯的夏天,伴随着没有规律的高烧和癫痫,徐溯的眼睛时好时坏,有时候(这通常发生在雨天)竟能恢复些许视力。但往往一觉过后,他又成了一个彻底的盲人,眼前只有迷雾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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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说,他可能是被炸碎的弹片伤到后脑勺上的视觉神经了。没有任何迹象可以佐证军医的说法,因为徐溯的整颗脑袋浑圆一体,找不到受伤的痕迹。他只是丢了一条腿而已。

总体而言,发生在徐溯身上的这桩医学谜团并没有在部队里引起太大波澜。在战场上,他们见过太多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怪事。太多生死每天在身边上演。某个村庄的马厩, 32 匹健壮的马儿在一夜之间全部暴毙。还有一个小镇,国军进城后发现街上没有一个人,每盏路灯下吊着一颗颗毛色各异的猫头。这些谜团哪一个不比徐溯的眼睛离奇百倍,但人们就这样接受了。他们说这总比挂着两排人头要好。张乾坤说得对,往乐观里讲,那么近的炮弹只炸掉了一条左腿,你小子祖上算是世代积德了。

当天下午,排长和几个弟兄带着馒头、水和草药回来了,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几十个热情的村民。徐溯还听到了姑娘们的声音。那声音那么纤细,跟猫咪似的,蹩脚的普通话里处处流淌着温婉的乡音。徐溯心想这几个姑娘肯定个个标致水灵,就像这个岛上的所有姑娘一样。队伍转移到新战场前,他已经瞎了,未曾见过任何一个姑娘,但光凭声音,徐溯就断定这些南方姑娘一定都像梯田上的茶花一样动人。

“我叫几个弟兄留下来陪你,好吃好睡伺候着,明天再接你进去。”排长轻声对着徐溯说。排长的眉峰陡峭,身姿永远保持挺拔,浅浅的瞳色里迸发着威严的神采,这让他即使温柔的时候,看上去都来势汹汹,带着不容拒绝的英气。但对待徐溯他总是要柔和一点,像一个家族里长孙对待最小的弟弟那般。

“留下一个陪我就好了,机会难得,让大家伙都耍耍吧”,徐溯说,“我没事儿的。”温柔之人偶尔为之的执拗往往让最刚毅的人也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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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讨论以及军医检查,排长最终决定让麻杆留下来陪徐溯过夜。麻杆是三排出了名的开心果,他仿佛有讲不完的笑话和甩不尽的包袱,能逗得三排的战士们乐呵一宿。麻杆跟徐溯年纪也相仿,只比他大三岁,不足二十。最重要的是,整个三排只有徐溯一个湖南人,而麻杆是湖北人,勉强凑得上徐溯的半个老乡。

一番整顿过后,弟兄们在村民的带领下向着炊烟升起的方向前进。麻杆在洞口升起了篝火。

火苗已熄灭了太久,寒意像鬼魂一样缠上徐溯的身体,将他从睡梦中冻醒。徐溯听着雨声,判断这雨已经落了一阵子,而且只会越来越大。雨水顺着岩间的裂缝流进他的袖口,浸透了他的军装。大雨早早扑灭了篝火。山洞被彻底的黑暗包围,即使徐溯看得见,他也看不见。

麻杆不在。

当徐溯从黑暗中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麻杆失踪了。他是个伤兵,外面下着足以浇灭篝火的大雨,天黑得连月儿也给遮蔽了。他瘦小、残废、还发着烧,麻杆不可能留下他一个人。他更不可能丢下徐溯,去六里地外跟兄弟们团聚。这是徐溯得出的结论:麻杆一定是出事儿了。

他强迫自己摇了摇头。呸。他想,可不能凡事都往绝望里钻。姑且再等等吧。他回忆起日落时分,就在麻杆给他熬完草药喝下,半睡半醒之际,麻杆告诉他要到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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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外头解个手”,他记起来了,麻杆这么跟他说过,“解个大的,顺便看看有没有啥野果可以摘”。他记得麻杆喜欢在野营的时候爬到树上摘果子。麻杆还喜欢用枪打鸟儿当野味,但这在三排是被严令禁止的。麻杆一时兴起可能出去晃荡了,他年轻的心需要如此希冀。

寒风穿过他的躯干,徐溯开始发起抖来。他烧得更厉害了,烧到不用手摸额头,光凭眼窝里泛起的酸意就能感觉到滚烫的自己。麻杆到底去哪儿了呢?寒冷令他逐渐难以忍受,心底涌起了对战友难以遏制的抱怨。他的身体就这么在这种不体面的抱怨随之引发的羞愧中抽搐、煎熬。

迷糊中他忆起了儿时的某个夜晚,他也这样发着高烧。娘端着温热的绿豆羹,一口一口喂他吃下。哥哥姐姐围在床头看着他,眼神里掺杂着怜悯和羡慕。只有生病的孩子才有机会吃到绿豆羹。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雨水好似没有尽头,他的高烧也似这雨水一样会一直蔓延下去。

他就这样听着狂暴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似有十年前的那个喝到绿豆羹的夜晚一直延续到现在那么久。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似乎下一秒钟就要死去了。他好像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

他烧昏了,那不是死神的脚步声。有人正在走进这个山洞。徐溯极力保持清醒,让自己不至于在抽搐中晕过去。“麻杆,是你吗?”这是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他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了。

那个人轻轻走进他,徐溯感觉到了手指抚摸过自己的脸颊。那么纤细、温柔的一抹。

一只手抹过他的脸庞,又顺着脖子一路走向了衣领,摸到他被雨水浸透的胸膛上。然后,那人站了起来,拖起徐溯冰冷的双手,将他向后拖到了山洞深处,拖到没有雨水的高处。

昏睡中,他发现有人正在解自己的军装,湿透的衣服被匀速地、轻柔地解开。他被人拉起身子,除掉上衣,接着是同样湿透了的军裤。他嗅到空气中淡淡弥漫着皂荚、桂花和木棉的味道。

有个柔软的东西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他感觉到,是一件衣服。那个人解开了自己的上衣,用衣服擦拭他的身体,让他不至于在漆黑的空洞中瑟瑟发抖。擦拭得那么细致,连他的头发都没有放过。可为什么呢?徐溯心想,可这是为什么呢?

“麻杆,是你吗?”徐溯第二次试图问起,可他虚弱的胸腔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任由这个人温柔地擦干自己的身体。而且他早已有答案。那么柔软、散发着三种香气的衣裳。那只能是一件女人的衣裳。

那人细细擦拭完徐溯的全身,将他平躺在干燥的地上。自己正躺在一块布料上面。他猜想那大概是那个人的另一件衣服。突然间,他发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温暖包围。

他被抱住了。对方侧躺下来,将他轻轻拥入怀中。他羞怯而大胆地摸了摸对方的背,触摸到散乱的长发。这是一个女人。徐溯确认,这是一个温柔、或许年轻、上苍派来拯救自己生命的女人。意识到这点后,徐溯感知到胸前被两团柔软的东西轻轻贴紧。一对温热的乳房。她脱掉了身上的衣物,赤裸着上身拥抱着他。徐溯顿时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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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溯滚烫而抽搐的身体在她的怀抱中趋于平静。他想知道她是谁,是哪里来的姑娘,为什么在此时此刻拥着自己入怀。但一股平静的暖意俘获了他,他陶醉在均匀的呼吸中。在陌生女人的怀抱里,他发出了久违的,猫儿一样的咕噜声。他睡着了。

许久,一阵落雷打碎了他的长眠。山洞外的大地被雷电和风暴照亮,闪电连续撕破天空。暴烈的闪烁中,他模模糊糊看到了眼前这个拥抱着她的女人的轮廓。他的眼睛似又看得见了!虽然只能隔着薄薄的白雾,看见万物基本的线条。他看到姑娘的长发散落在胸前,可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

“你是谁?”徐溯终于说话了,“为什么要……?”

黑暗重新接管大地。那姑娘沉默着,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一些。她用指尖婆娑着徐溯额头上的头发,像哄小孩,又像哄着不安分的情郎一般。徐溯再一次涨红了脸,沉醉在淡淡的皂荚、桂花和木棉的香气中。

他试图在想象中拼凑起那个女人的脸。可那是不可能的,十六年来他本就没见过几个姑娘,而这些脸蛋里没有一张曾引起他的悸动。可眼前这个女人,纵然看不见,也美得令他窒息。她到底是什么模样?徐溯开始为自己的眼睛懊恼起来。他原已接受了自己要失明的事实,但在她的怀里,他开始祈祷自己的双眼能够重新焕发光彩。哪怕仅仅恢复一秒,只要能见到她的形影。

怎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想起姐姐十七岁的模样。姐姐和他,和哥哥,和爹和娘都不一样。她拥有一头略微浅色的头发,黑中带着淡淡的红色,像是遗传了姥姥的发色。十七岁是姐姐最美的年纪,村里同龄的小伙儿无一不为她所倾倒。他还记得姐姐最后一次带他到小溪边玩耍的打扮:她穿着水洗的浅蓝色布裙,配一双同样浅蓝色的布鞋,头发像瀑布那么直,笑起来右脸颊上有个浅浅的梨涡。那天他以为姐姐只是要带着他到溪边帮忙洗衣服,但姐姐却告诉他,有一个大哥哥在小溪的下游等着她,还叮嘱他不要告诉爹和娘。十一岁的男孩生气了,他没想到姐姐还可以是别人的,而那个人他听都没听说过。他哭着跑回了家,告诉爹娘姐姐跟一个小伙子出去了。姐姐慌忙赶回来后,被爹娘关在了房间里。徐溯则赌着气,足足八天没跟她说话。

八天后他最后一次在小溪边见到姐姐时,娘下意识地用双手死死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极力挣脱娘的掌心,却被娘狠狠打了一巴掌。爹冲进了前几天挂上了日本旗子的村长家,没有再回来。徐溯想对姐姐说声对不起,想对爹说声对不起,他还想对那个曾在小溪下游默默等待姐姐的不知道名字的大哥哥说声对不起。他想告诉姐姐他不是真生气,只是太害怕以后不能再独自跟姐姐一起玩儿了。他觉得首先是他的错,然后才是那六个日本人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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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姐姐正抱着他,轻轻抚摸着他颤抖的脸庞,用双手的大拇指徒劳地擦去他止不住的泪水。她将他抱得更紧,更紧了一些。徐溯在她的怀抱里停止了抽泣。不是姐姐,他明白,但她们一样那么美。徐溯轻轻搓着女人背上的一缕头发,将它想象成黑中带红的颜色。女人将他噙满泪水的脸深埋在自己胸前。他像触电一样僵直在原地,仿佛电流贯通他的全身,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了出来。他身下的那个东西突然硬得厉害,隔着裤裆狠狠地顶在了女人的大腿边缘。这让他羞愧难当,前一秒钟还哭得像个孩子,这一刻却已经将姐姐的模样忘在脑后,只剩下一股炽热的焦躁。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为自己的念想感到害臊,即使在业已失明的黑暗中,他也不敢将眼睛对着她。

这是爱吗?他心想,他就这样爱上了眼前赤裸着将他怀抱的女人,这是可能的吗?他是否暗自期盼着天底下男人所期盼的?就像麻杆跟他形容的那样。这是麻杆做过的,口无遮拦的刘千万常做的,甚至霍光明,甚至一向严厉的排长也做过的事。麻杆说不管年纪多大,只要干过这事儿,你就是男子汉了。

他这才又想起麻杆来。麻杆虽然才长他三岁,这方面可比他要强太多了。这混小子到底跑到哪儿了?他还是个雏儿,而人家麻杆像他这岁数时就成亲了,新娘子就是他们同村的姑娘。麻杆说一旦你跟你爱的人干上那事儿,你就一直只想着干那事儿,天底下还没有比那事儿更让人魂不守舍的。他们说刘千万参军前还在奉天逛过窑子呢。他又想起排长,想起排长褐色眼睛里迸发的威严,他实在难以想象排长干这事儿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会是他望着自己夫人那张鹅卵石大小的相片的表情吗?还有霍光明,就他那圆滚滚的白花花的大肚子,他那成天让人看见只想着疙瘩汤和白面馒头的大脸,他竟也干那事儿。但他,徐溯,他也可以吗?即使像他,徐溯:残破而懦弱,胆小又窝囊,参军那么久连个叫得响的诨名都没有,比别人还少了一条腿,从不敢正经瞧过别人家的姑娘一眼。像他这样也配得到爱吗?

他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他猜爱不会来得那么快,这个陌生的女人不可能爱他。这个姑娘不过是在怜悯他,就像小时候他发烧躺在床上,哥哥姐姐的眼神中对他流露出来的怜悯,就像妈妈可怜他发烧,给他熬绿豆粥一样。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姑娘。她就像菩萨一样。徐溯一想到自己和麻杆一样,和排长一样,和大家都一样,不过是个渴望爱情的可怜人,心里就觉得踏实。他像个婴儿般蜷缩在女人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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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他摸索着自己一个人醒来,好像昨夜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梦。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可以看到山洞里的模样,虽然隔着薄薄的白雾一片。他赤裸着身子翻了个身,看到胸前的地上躺着一片织物。他将它拿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瞧了瞧。

那是一方青色的手帕,带着淡淡的皂荚、桂花、木棉的香味。

接连几天的大雨压弯了河边的两棵榆树,除此之外,此时的杨村是喜悦的。他们迎来了年轻的英雄。

姑娘就住在河边的染坊里。趁着第三个晴天,她提着一桶桶衣服来到河边。她捡了几个干净的石块,先将几件衣服浸在河水中,端起石块压住衣服的一角。一件件军装随着河流从东向西摇曳,像飘荡的旗帜。她用白皂抹了手中的军装,将它轻轻揉搓,垫在石块上用长长的木板轻轻捶打。山风吹过她的发梢,她抬头,拨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看到了站在对岸树下的那个战士。他背靠在一棵较大的榆树下,拄着拐杖,用右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姑娘朝他招了招手,战士腼腆地笑了。

他靠在这颗榆树下看着姑娘洗了三天的衣服,怀揣着一个温热的秘密。会是她吗?他心里想,因为她初见他的眼神好像那并不是初见,而像端详着一个共享秘密的熟人。还因为战友们说她是那天跟着村民到树林里探望部队的姑娘们之一。还因为她是全村唯一一个不会说话的姑娘。一个哑巴姑娘。那个凄风苦雨的夜里,当他躺在陌生女人的怀中,她就不曾对他说过一字。无论他如何呼唤。徐溯觉得这一切难以解释,若非那女子原本就无法说话。

来到杨村的第一天,徐溯就开始打量村里的女人们。他心存侥幸,试图从村里忙忙碌碌的妇女中一眼认出那个雨夜的真相。他不无失望地发现,那个神秘女人消失后给自己留下的那张青色手帕,在杨村不过是寻常之物。杨村有自己的染坊,以藏青色和青色的织物享誉周边,这种样式的手帕村民们几乎人手一条。徐溯不由得感到一阵失落,为自己魂牵梦萦的宝贝不过是寻常之物而感到失落。想来那女子或许是真将手帕遗忘在山洞里了。但他转念一想:假如那女子是将这寻常之物权当线索,牵引着他到杨村重聚的试探呢?幻想着这一充满挑战的可能性,小同志又变得乐观起来。一念之间,忽然村里的每个姑娘都跟雨夜里的陌生女子有几分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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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纠缠在自己香甜的苦恼中,不断地从自己可怜的一点点记忆里提取那女人轮廓的碎片,强行和杨村的姑娘们拼贴在一块。不像这个;不,这个肯定不是;不吧,她应该不至于这么老;这个太高了;这些短头发的都不可能。就这样,少年怀着自私的热枕,将范围缩小在三个姑娘身上:教书匠的闺女,常穿着红色旗袍、嘴角有一颗痣的女子,以及那个哑巴姑娘。

她不曾说过一个字。每想起这点,再想起自己被永远留在草地上的左腿,徐溯心底那个隐形的天平就多向哑巴姑娘倾斜一点点。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那个姑娘。

徐溯也朝她招了招手。接着,他踱过河边的小桥,向着杨村深处走去,去参加麻杆的葬礼。

雨夜过后的清晨,三排的几个弟兄们从杨村走回营地准备将徐溯抬进村里。在山脚的一块巨石上,他们遭遇了麻杆的尸体。麻杆将驳壳枪含在嘴里给了自己一下子。他的脸早已难以辨认,像一颗被狠狠捣烂的西红柿。弟兄们从那高瘦的身形和同样的军装中认出了他。他们直到将徐溯抬进杨村,才将这件事告诉他。除了神秘女人的怀抱,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件徐溯无法理解的事。

他们将麻杆的尸体火化,安葬在杨村的榕树边。巨大的车轮继续向前碾压,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个村庄,向有战火的方向去。夜晚,村民们为他们举办一场小小的告别宴。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排长带头喝得酩酊大醉,肉还没吃上,就有八个士兵吐了。排长跟他们谈论起麻杆,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暗淡的平静。没有人知道这个最不可能自杀的开心果为什么自杀,就像他们不知道骏马为什么要暴毙,猫头为什么要被挂在一盏盏路灯上,爱人会不会回头。狗日的,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情。

徐溯也喝醉了。他红着脸,鼓起勇气跟伙计们说了那个雨夜在山洞里发生的怪事。可大家都醉倒了,没有人在听,没有人关心他的爱情。麻杆死了。只有醉醺醺的刘千万拍着他的肩——那力道似要把徐溯一掌拍散——说那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哪个村里的寡妇打听到山洞里有个雏儿兵,想破了他的童子功而已。徐溯难得有点生气,他掏出口袋里的青色手帕,正要跟他证明确有其事,可就连刘千万也醉倒了。他将青色手帕对折两次,小心放回裤袋里,拄着拐杖起身去解手。就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他瞄到了右手倒数第二栋房子后面有个人在偷偷看着他。是那个哑巴姑娘。

有个可怕的念想登时涌上徐溯的心头。酒气罩得他站都站不稳,他直勾勾望着屋子后面的哑巴姑娘,右手指了指河边的染坊,一拐一拐地朝往河边走去。那哑巴姑娘仍愣在原地,一会儿,竟像中了邪似的跟着徐溯一路走着,仿佛他是个冥府的领路人,将她的魂魄给勾了去。她像个鬼魂一样跟着徐溯飘过土台;飘过榕树;飘过麻杆刚被描上红字的坟;沾上村里唯一用鹅卵石铺的小路;绕过弯弯曲曲的时间与河流;拨开一片片青色的藏青色的染布;最后,他拉开了她自家谷仓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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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走了进来,徐溯听见自己全身的骨头嘎嘎作响。他逼近那姑娘跟前,左侧拄着拐,右手不容拒绝地搭在她的右肩上,凭着一股巨大的惯性缓缓将她推到草垛里。他能感到哑巴姑娘的全身正在战栗。

“是你吗?”徐溯问道。话一出口,他顿时酒醒了一大半。

姑娘颤抖地望着他的眼睛,并不说话,只是用发抖的双手解开自己的上衣扣子,胸前露出白皙的一块。

这回换徐溯愣在了原地。他惊讶于自己的身体里蕴藏着如此暴虐的种子,可分不清是勇气还是欲望。他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姑娘,勒得她透不过气。他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像是刚用皂荚洗过头发。

姑娘被徐溯勒得不知所措,和夜晚的星星一起被死死钉在了原地。她望了望徐溯稚嫩的脸庞,在慌乱中继续解上衣的扣子。徐溯突然松开双臂,将左手盖在她解扣子的指尖上,制止了她。

“对不起。”徐溯对她说,“对不起。我错了。我走了。”

哑巴姑娘还陷在草垛里,睁睁望着眼前的战士背过身,打开了谷仓的木门。他不协调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她想叫喊,朝着他叫喊些什么。可她做不到。

……

(文章系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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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那个姑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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