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欠斯南:I miss you

1、上帝的寵兒

  我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我叫唐斯南。據說,若一個人有個好聽的本名,至少說明兩點,第一,他的父母有學識,第二,他是被期待和被愛著出生的。

可惜的是,我兩點都不符合。我叫唐斯南只是因為我有個堂哥叫唐斯東,所以,他才是那個父母有學識、被期待和被愛著出生的人——我不是。

林哲第一次聽到我的名字時反反覆覆唸了好幾遍,然後便唸了那段我背了很久才背下來的詩:“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聽不懂。”我一邊手腳麻利的沖泡他要的“烏龍黃金奶”,一邊丟過去這硬邦邦的回答。

別怪那時的我沒禮貌、不溫柔,彼時我只有十七歲,高二在讀,但和班裡那些一分?雨成兩分鐘用的資優生,或者浪擲青春的熱血後進生們不同的是,我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卻不是因為學習——每天放學後我都是第一個衝出教室,因為要趕在晚六點之前到這家名為“T&C”的奶茶店做兼職。

6:00—8:00pm,週一到週五每天兩小時,週末六小時,薪水剛夠我的生活費和偶爾冒出來的學雜費。

“這是《詩經·殷其雷》裡的一段,說的是聽到轟轟的打雷聲,在家的婦人不由想起出門在外的親人,希望他早些歸來。”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就因為有‘斯’有‘南’?”我頭也不抬地下結論,“牽強。矯情。”

林哲抬了抬眉毛,依然保持溫和的笑容,他頓了頓,看著我眨了一下眼睛說,“唐斯南,你又忘記給我加珍珠了。”

我不耐煩的將吸管戳破奶茶的塑料薄膜封口,然後粗魯的放在他的面前:“什麼珍珠啊,都是些破塑料,吃死你!你就喝奶茶好了。”只有老闆不在的時候我才敢對林哲惡形惡狀的,因為不管怎麼說,每天都來光顧T&C的他可是我們店的頭號VIP顧客。

“你好凶。”林哲摸了摸鼻子,白皙而細長的手指握住奶茶杯子,默默的坐到一邊的小圓桌旁看報紙。

我將音箱的音量調高了些,沙啞的男聲《Hotel California》充斥空氣裡的每一個分子。而林哲翻著報紙,身體隨著音樂不自覺的輕微晃動。

他今天穿了件藍色的棉T,上面有海錨的小刺繡圖案,白色的中褲,淺色的船鞋,不算是扎眼的打扮,但是細看又能看出他的品味和審美,像是偶像劇裡那種除了談戀愛什麼都不用做的富家少爺。林哲長得也偶像劇,只是那個大腦門像是長壞了的男主角,眼睛過大且圓,有小狗般的無辜感,少了男生的英氣,再加上皮膚白的像一隻鬼,氣質略顯“娘”了一點。

從他的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止都可以看出,林哲出身良好,家境殷實,聰明英俊,是那種在家討長輩喜歡,在學校被異性暗戀的幸運兒。

如果我說我討厭林哲,可能沒人會相信,他有包括以上的種種優點,又對我提供的粗暴服務從來沒有怨言,也不會向老闆打小報告——我好像沒有討厭他的理由,可是以上那些,偏偏就是我討厭他的理由。

像他這種從長相到性格再到家境都挑不出什麼大毛病的人,可以稱之為“上帝的寵兒”,在人群裡的分佈概率大概只有3%。而我作為“上帝不受寵的小孩”,當然沒辦法喜歡他。

我討厭他的溫和和好教養,我討厭他的平靜和快樂,我甚至討厭他有大把的時間,每天都能在T&C浪費兩個小時看報紙和雜誌,而我卻忙得像只無頭蒼蠅,都沒有時間停下來喝一口水。

幸福和不幸福的人從來都不是一國的。看到林哲這種人的存在,我便更厭惡自己的降生。

2、它也有名字

接班的小五晚了半個小時才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女朋友今天過生日。”小五是附近大學的大二學生,有個喜歡買名牌包的女朋友,他利用所有的課餘時間打工就是為了讓他的女朋友能常常換新包。

“沒關係。”我太累了,雖然嘴上是這麼說,可實在擠不出笑容。從櫃檯下面拉出書包背上,推開吧檯的門往外走。

本該燈火通明的大學后街,被高大繁盛的香樟樹遮蔽了燈光,三三兩兩的學生情侶臉上都是模糊曖昧的笑臉。我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像是自我淨化的儀式,把工作的煩悶和下週月考的壓力都排解了出來。

“你今天下班有點晚呢。”林哲牽著狗鏈,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在我旁邊亦步亦趨。

我低頭看了看他的“愛狗”就樂了:“中華田園犬?您真有興致。”中華田園犬還有另一個名字,就是“土狗”,短毛、尖嘴、身體細長,通常和可愛扯不上邊,但卻格外聰明通人性,是看家護院的好幫手。

不過林哲這隻明顯很蠢,看到我還不停地搖尾巴。

“你的狗鏈……不便宜吧?”我摸了摸小土狗的腦袋說。堂哥唐斯東喜歡狗,家裡養了只叫大帥的阿拉斯加犬,吃的狗糧、玩的玩具都是最好的,不過他只負責和狗玩,飲食起居什麼的大部分都是我在打理,所以我對這些用品很熟悉。

“你還挺識貨啊。”林哲喜滋滋的,雖然我只是客觀陳述狗鏈的價格不低,並未讚美他的品位。

“無法理解你們這種有錢人,花幾百買條狗鏈拴一隻撿來的土狗——土狗就算穿名牌也是土狗。”我本想嘲弄林哲,卻突然想到了自己,原本平靜的情緒立刻就壞起來,“你的狗真難看,我走了。”

林哲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變臉,他揉著小土狗的腦袋,在我身後認真地說:“中華田園犬又怎麼樣?長得醜又怎麼樣?我就覺得它很可愛。對了唐斯南,它也有名字,它叫康康,健健康康的‘康康’。”

“康康?這名字土死啦!”我沒停下腳步,也沒回頭,只大聲的帶著嘲笑的語氣說。

3、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

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九點了,我在玄關換了拖鞋,向在客廳看電視的伯伯和伯母打了招呼,正準備往自己的房間走,大帥飛奔著朝我撲過來,吐著舌頭、猛搖尾巴,熱情的不行。

“大帥,大帥!”唐斯東跟在後面,叫了幾聲沒有反應,突然猛踹了它一腳,“狗東西,不識主!”

“……”

大帥疼的嗚咽了幾聲,不明白地看看我又看看唐斯東。我心疼的眼淚幾乎瞬間就迸了出來,但忍住沒出聲,只是摸了摸大帥的頭,輕聲對它說:“你乖乖的,我要做作業啦。”我沒有看唐斯東一眼,走向二樓最西邊自己的房間。

“我說,裝什麼好學生啊……”

唐斯東的罵罵咧咧終結在伯伯甩遙控器的動作裡。“裝?如果你願意像你妹妹那樣裝一裝,那我真是要謝天謝地謝祖宗了!”他是恨鐵不成鋼。

伯母心疼唐斯東,聽不下去尖著嗓子維護他,而她一開口,伯父只能敗退。

——這些,幾乎是唐家每天都會上演的戲碼。

我也姓唐,可我卻不是他們的“家人”,我只是“親戚”的小孩,他們可憐我孤苦無依,所以好心收養我,給我一口飯吃。

我很平靜的扭亮檯燈,坐下來解數學題,抄寫英文單詞,背語文課本……外婆說過,等我考上大學,有能力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時,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我寫字很快,記憶力也很棒,不會做的難題從來不死磕,可即使這樣,完成所有作業也至少要熬到深夜一兩點。

有一次不知怎麼和林哲說起這個,他知道我只是個高二學生時驚訝的眼睛瞪得滾圓——“不可能!你每天下班後回家,哪有力氣和時間做作業?”他想了想,又不怕死的說,“你成績一定很爛。”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確實不算好,不過A中,我是自己考進去的,全年級四百人,我排名一百左右。”A中是省重點,每年高考升學率接近百分之百。

林哲瞪大眼睛望著我,突然像頭小熊一樣“嗷嗷”叫了兩聲:“不公平不公平!我那時候那麼努力,中考時離A中的分數線還差了兩分呢……喂,你每天晚上多晚睡?不會是回去後還要苦讀到黎明吧?”

“洗漱完,一般是兩點左右。”

“A中最晚七點十五早自修開始,假設你六點半起床……你每天都只睡四個半小時啊?為什麼不多睡一會兒,這麼辛苦幹嘛?”林哲的話,好笑的就像那個不食人間疾苦、“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我雙肘撐在櫃檯上,右手勾了勾食指,示意他靠近一些,然後很大姐大作風的拍了拍他的臉頰說:“如果我有你這麼好命,當然也想做個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逃課、泡妞、打遊戲、遛狗、睡覺,每天都閒的有一種淡淡的憂鬱——可惜,我真沒那個時間。”

林哲的臉離我的臉很近,他的大眼睛在那一刻顯得分外大,我望進去,像是兩個平行宇宙裡的同一顆星球。他突然臉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沒有逃課,也沒有泡妞也不喜歡打遊戲……”

我推開林哲,看著他露出一抹假笑:“關我屁事。”我告訴林哲那些只是為了最後能諷刺他,我沒告訴林哲的是,一天之中我最喜歡的時候便是做完作業後到入睡前的這一段時間。

萬籟俱靜,窗外是影影綽綽的燈火,遠處間或傳來車輛經過的聲音,我獨自站在鏡前洗臉,抬頭望著自己溼漉漉的臉孔:唐斯南,你離你想要的生活又近了一點點。

4、為你的堅強幹杯

我不記得自己爸爸、媽媽的長相——不是我不想記得,而是除了幾張開始褪色的照片外,我無從尋找關於他們的記憶。

聽外婆說,媽媽和爸爸年少時就很要好,後來揹著家人早戀,偷嚐禁果,珠胎暗結。因為年紀小不懂事,他們壓根就沒想過懷孕這種事,直到媽媽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而那時我已經六個多月了。

沒有錢,又害怕被父母責罵,那一整個冬天媽媽都穿著厚厚的棉衣,就算在暖氣開的很足的室內都不敢脫。

她臉變圓了,腰身變粗了,淳樸的外婆還以為是她長胖了。直到我呱呱墜地,事情再也無法掩藏。

那時候爸爸已經考上大學讀大二,媽媽在一家超市做收銀員,因為我的關係,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不歡而散,已經很少聯繫了。又因為我的關係,爸爸被爺爺打得渾身是傷,他跪在媽媽的床前說:“請你不要毀了我的前程,請你放過我好嗎?”

他不想要媽媽更不想要我,我們只是他奔赴錦繡前程前的一段小插曲,唱罷之後就應該安靜退場。

那時候的媽媽也只是個孩子,把杯子摔在地上,倔強地說“你滾,我的孩子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未婚媽媽從來就不是一個好聽的頭銜,更何況,十九歲的媽媽根本自己就還是個小孩,沒做好負擔另一個生命的心理準備。我還未滿一歲,她對著啼哭不止的我幾乎崩潰。沒多久,她就把我丟在外婆那裡,獨自南下去了遠方,一走就是十幾年。

外婆少了個女兒,多了個外孫女。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是外婆,應該會很討厭我吧,因為我來得那麼不合時宜,成為一個拖累,讓她不得不在晚年時仍出去擺小吃攤,賺我的奶粉錢。可是她好像總是笑眯眯的樣子,忙碌的,但是臉上總有笑容。

外婆總是說:“南南,你長大了,外婆就能享福了。”那時候我只有四歲,還不能說長串完整的句子,記憶也是破碎的,卻清晰的記得這句話,以及說這句話時外婆臉上舒展的皺紋。

她不是在要求我,她只是在暢想美好的未來。

我一直記得這句話,上小學第一天,讀書寫字都格外認真,因為無比清楚的明白,只有好好學習,讓自己成為有能力選擇生活的人,才能讓外婆享福。

可是她終究是沒有福氣,我才小升初,外婆就過世了。

“我出生後到外婆去世前都沒有見過我的爸爸,可是我還是跟他姓‘唐’,這是我外婆堅持的,她是個非常傳統又善良樂觀的老太太。諷刺的是,這個姓確實給我帶來了好處——就是因為我姓唐,戶口本上的名字是‘唐斯南’,爺爺命令我爸把我領回了家。不過那個時候我爸新婚,嬌妻美眷,幸福美滿,而我無疑是他美好生活裡的一顆毒瘤,必須割除。所以他速速與伯伯談好條件,將我送到伯伯家寄養,眼不見為淨。”我說到最後的時候臉上甚至還有笑意,可是林哲望著我的樣子卻好像要哭出來。

他的眼睛泛紅,臉色卻在燈下呈現一種詭異的蒼白,像一隻落入人間的吸血鬼王子。門外的雨下得很大,雨點打在彩條的雨棚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雨夜有一種獨特的氣氛,孤獨的,潮溼的,迷離的——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和林哲說這些私事的原因。

“唐斯南 ,你真是一個堅強的……女孩。”林哲豪邁的遞給我一張五十的紙幣,“一杯黃金烏龍奶,為你的堅強幹杯!”

我翻了個白眼,露出“果然是個白痴”的表情。我告訴他:“我不是堅強,我是不得不堅強。”

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沒的選擇。

“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幸福的。”林哲無視我的冷笑,繼續認真地說,“至少你擁有健康,你有無數可能,你的生命充滿了各種希望。”

5、我想保護你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林哲總是牽著他那條叫康康的小土狗與下班回家的我“偶遇”。他起先只是和我一起走一百米,說三五句話,漸漸的送的距離越來越遠,說的話越來越多。

直到有一天他把我送到了家門口。

那晚月色真好,我突然起了頑皮的心,拉著書包帶子,歪著頭狡黠地望著他,眼神盈盈如天際的月光。

我踮起腳,湊近他的臉輕聲問:“林哲,你是不是想追我?”

林哲慌亂了三秒鐘,像是如同出現口水吞嚥困難,呼吸不暢,然後他才抱緊康康像一個堅貞不屈的小女孩那樣結結巴巴但大聲地說:“才,才沒有呢。我比你大,我可以做你哥哥,我想保護你,你一個女孩子晚上回家走夜路不安全你知不知道?”

“哥哥?”我臉上的笑容消失,機械的重複了一遍,腦海裡出現唐斯東討厭的臉孔,“謝謝啊,可是我有哥哥,不缺。”

林哲瞪著我,康康也瞪著我,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所以就安靜的等著。樓梯口的路燈很昏暗,橘色的燈光溫柔如紗,輕覆在它所能照耀到的一草一木上。有一隻執著的小飛蛾一下又一下地撞著燈罩,一副不到南牆不死心的氣勢。

林哲的睫毛漸漸垂了下來,不知為何,他臉上出現哀傷的神情,像漂洋過海的漫天大雪。他把康康放在地上,輕輕踢了一下它的屁股,然後被動地跟著康康往回走,但只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是有哥哥,可是我會比他對你好……唐斯南,我說真的。”

我迅速轉身往樓上跑,閃電一般的速度,因為我很怕我動作一慢,就讓林哲看到我潰不成軍的堅強,看到我脆弱無比的淚水。

我才不要他的同情和可憐,我也不要他對我的好!我和他說話,我和他走路,我讓他陪我回家,都是因為我討厭他。

我唐斯南,討厭林哲——因為他看起來那麼幸福,人生完滿。

夏天剛剛開始,知了在樹上沒玩沒了的鳴叫,我坐在樹下,滿頭大汗,棉布裙子貼在後背上,心裡卻荒涼一片。我剛剛去辦公室拿了期末考試的成績單,考得很不好,排名退了將近三十名。

班主任知道我的情況,沒有多責怪什麼,只是說:“唐斯南,你要不要和你家裡人說說,別再勤工儉學了?”其實學校是不準學生打工的,善良的班主任一直為我保守著這個秘密。

我握著成績單點了點頭,離開辦公室後一口氣跑到教學樓後濃密的小樹林裡,坐在那棵最繁盛的梧桐樹下,熱得渾身都是汗。

那個燥熱的午後,十七歲的我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備受煎熬,很害怕會失去自己唯一的驕傲,很害怕自己沒有能力考上足夠好的大學,沒有底氣去爭取自己想要的人生。

伯伯從來不過問我的成績,可是那天回家不知怎麼心血來潮要了我的成績單,因為上面還有前一次考試的分數與名次,所以他很容易就判斷出我的退步。

“怎麼回事?”他黑著臉問我,而我無言以對。

唐斯東一邊坐在沙發上啃西瓜,一邊看好戲,隔了好久似乎是不滿劇情的拖沓,決定自己參與演出,插嘴說:“是不是因為早戀了啊?那個長得很白的大學生啊?哈哈,沒想到你也有人要……”他的尾音消失在我冷漠又惱怒的眼神裡。

“不會被哥哥說對了吧?”伯伯的臉色變得越加難看,“我一直以為你不一樣,沒想到你也這麼不爭氣,真是敗壞我們唐家門風!”

我抬頭看著伯伯,有些懷疑那些刺耳的話是不是自己的幻聽——他怎麼可以因為唐斯東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對我做出這樣的猜疑?

如果是自己的爸爸媽媽,如果是在正常家庭長大的小孩,這時候應該會有什麼反應呢?我真不知道。

而我,只是默默的看著伯伯說:“我沒有,也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成績我會趕上去,您放心。”

6、健健康康的‘康康’

那個暑假是我在T&C度過的最後一個夏天。因為附近大學放假,生意清淡很多,沒人的時候我就搬個板凳,蹲在在櫃檯後面做作業,複習功課。

小五和女朋友分手了,他在準備考研,所以借住在奶茶店二樓空置的小臥房裡,和我輪班。據說他們的分手充滿了戲劇性,小五拿著新款品牌包興沖沖的去找女朋友,卻見她穿得花枝招展的奔向一個開寶馬五系車的男人。他走過去拍了拍車窗,等車窗降下來後,小五把包包遞進去,說:“你的包包,祝你幸福,再見。”

平時被女朋友欺負的要死的小五竟然沒有哭,也沒有苦苦糾纏不分手,倒是據說他女朋友在寶馬車裡哭的死去活來。

我問小五:“你不氣憤嗎?”

小五笑笑說:“有什麼好氣憤的,她最美好的四年和我在一起,我給她買幾個包包算什麼。現在她要離開我了,我雖然難過,但是能理解。”

“不覺得你碰上這種事很倒黴很不幸嗎?”我不甘心的繼續問。

“還好啦。”小五撓了撓頭,“我相信我們當初是真的愛過啦,這就夠啦。是我不夠努力,來不及在她變心前成為能讓她幸福的人……哎呀,你還未成年,我跟你說這個幹嘛。小女孩不懂啦,哈哈。”

“切。”我皺了皺鼻子,不願承認心裡湧起的溫暖和感動。小五啊,真是一個善良到近乎傻的好人。

“啊,對了,上次你不是打聽經常來我們店裡的那個男生嗎?我問過我朋友,和他一起上課,同一個導師,不過他好像不算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不知道是通過什麼關係,算是借讀的那種,類似於體驗生活吧。”小五說。

“我哪有打聽……什麼叫體驗生活?”好奇怪的說法。

“具體不是很清楚,只是聽說他好像生病了,但是很喜歡學校的氛圍,所以他爸爸給學校捐了一棟圖書樓,讓他以借讀生的身份在這裡上學……其實他專業課成績不錯呢,他們導師說他的畢業設計比班裡大多數同學都棒……”

小五還說了些什麼,我不太記得了,就像沒了信號的電視屏幕,我的腦海中是嘩嘩的一片雪花點。

林哲有病?什麼病……貴公子病?想借讀所以爸爸就給學校捐了一棟樓……我心裡又煩又亂,一會兒擔心林哲的健康,一會兒又討厭他這種不勞而獲就能得到一切的幸運,一會兒又想起那隻叫“康康”的小土狗。

“它叫康康,健健康康的‘康康’。”我想起那天晚上林哲明亮的聲音。是因為自己沒有健康,所以才給小狗取名叫“康康”的嗎?

7、心有猛虎,輕嗅薔薇

我一直以為開學前,我結束T&C的工作之前,林哲至少還會來見我一面。我連告別詞都想好了:“喂,承蒙關照,不過以後你想關照都關照不到啦,因為我要好好唸書去了。”後面其實還有半句話,不過我沒想好要不要說出口。

可是林哲始終都沒有出現,他像夏天裡迎面吹來的一陣小清風,帶來剎那的涼爽,可是過後卻找不到了。

我最後一天當班結束,老闆除了給我結了月工資,還額外多給了我五百塊。他說:“小唐啊,不要推辭,收下吧。算我點心意,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容易。”

  小五特意空出他的“黃金自習時間”,請我吃了一頓大餐。在嘈雜的小飯館裡,昏黃的燈光下,他喝著啤酒對我說:“我其實挺欣賞你的……唐斯南,如果我考研成功,如果我又開始戀愛,希望那個女孩能像你這樣,自立的,堅強的,又有那種‘心有猛虎,輕嗅薔薇’的情懷。”

“如果你不是虛偽,就是高看我了。”我笑呵呵地說。

“沒有,我說真的。”小五的臉泛上微醺的潮紅,但眼神卻格外認真,“你以後,一定會變成你想成為的人。生活給你磨難不是因為討厭你,而是因為你是它選中的人。如果你能經受住它的考驗,它就會給你別人無法企及的獎品。”

我低頭微笑,眼淚掉進湯碗裡。

8、這不單單是安慰

一年後,我如願考上了T&C附近的那所知名高等學府,唐斯東考得稀爛,不過伯伯早就為他鋪好了出國留學的路。

說心裡話,我羨慕唐斯東,不止羨慕他有對凡事不用他操心,什麼都替他安排好的父母,更羨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邁出國門,去看看更大更廣的世界。

可是臨走前的那天晚上唐斯東卻哭了。我在陽臺洗衣服,大帥蹲在我腳邊打盹,他渾身酒氣的走到我身後的小板凳上坐下,滿臉是淚。

他說:“唐斯南,我怎麼永遠都比你沒出息的樣子?我覺得努力很辛苦,可是你比我辛苦那麼多卻還能堅持下來……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出去,我想在國內上個普通的大學,每個月能回一次家,每年爸爸媽媽生日我能在他們身邊……為什麼你要那麼優秀,襯出我的沒用,連大帥都比較喜歡你?我才是它的主人啊……”

“我很怕我努力之後也比不過你,所以乾脆不努力,還能說我的失敗是因為我自己先放棄掉了。”他說,“你不知道,我很怕輸給你……”

那天晚上我聽了唐斯東許許多多的抱怨,我從來不知道他心裡原來藏了那麼多話,從來不知道原來看起來蠻恨、幼稚的唐斯東心裡對我的存在那麼介意——不是厭惡我,而是在我面前自卑。

月光曬的我額頭髮涼,心裡有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在開。雖然我知道這不人道,可是看著唐斯東沮喪又難過的表情,聽著他說他自備,我心裡真有點樂。不過我還是安慰他說:“你羨慕我的,是你努力也能得到的,而我羨慕你的,是我再怎麼努力也不會有的。”

哦,這其實不單單是安慰,是事實。

9、欠一句再見

我入學那天,剛好也是林哲爸爸捐的那棟圖書樓竣工的日子,據說再過幾個月,就能對師生開放了。我每天經過那裡時都會抬頭看看大樓上那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林哲圖書樓”。

我有點想林哲,我不知道他得了什麼病,嚴重到沒辦法回來再見我一次,或許,他只是沒有想起來要再見我吧?

不過我的生活倒是漸漸好起來,朝著我曾經希望的方向緩步推進著。大學的課程和高中相比可謂“小菜一碟”,我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勤工儉學,當然課業我也沒有放鬆,因為每學期前三名會有一筆可觀的獎學金收入。我還未雨綢繆的為四年後找工作準備起來,聽學姐說,我們這個專業找工作不難,但要找個好工作,就要打造自己的“核心競爭力”。

我很忙碌,沒時間戀愛,那些在我身邊來來往往的男生,多數時候也如過眼雲煙,來了便來了,散了便散了。我只是偶爾會想起林哲,耿耿於懷他欠我一句再見。

雖然同在一所學校,可是直到大二,我才在十二食堂前碰到小五,他胖了許多,穿著拖鞋牽著一個清秀淳樸的女生,看到我時我突然激動的猛揮手:“唐斯南?唐斯南!”

他女朋友的臉色瞬間晴轉多雲,而我走近了才知道他看到我那麼激動的原因:“沒想到還能碰到你!你知道嗎?後來林哲回來過,你不在,他就給你留了封信,讓我看到你時交給你。我沒你聯繫方式,也跟他說這再見的希望太渺茫了,誰知道你會考個什麼大學,可是林哲說,你很可能會再回來的。哈哈,沒想到還真碰到你了。”

“那封信呢?”我耐心的聽小五說完經過,問我最關心的問題。

“啊……”小五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對不起,我真沒想過能再碰到你……信在上次搬寢室的時候不見了……”

“這樣啊。”我笑笑說,“沒關係,丟了就丟了,應該沒什麼要緊的事。下次你和你女朋友,我們一起吃飯啊。”

10、你是傻子嗎

“他很討人喜歡,總是笑呵呵的,嘴巴又甜。”

“有點笨笨的樣子,很像我弟弟,可惜……”

“幸好他命不錯,生在一個好家庭,明知道這病沒法治,他爸還是把他送美國去了,那邊醫學總歸更發達些……啊,你是他同學嗎?”

……

“哦不,我只是他的學妹。”

網上還說,根據開始的症狀不同,可分為兩種疾病發展模式,其中一種以延髓肌肉麻痺開始:在四肢運動還算良好時,就已經出現吞嚥、講話困難的症狀,接著很快就進展為呼吸衰竭。

原來林哲偶爾的結巴並不是因為他緊張和笨嘴拙舌。

“中華田園犬又怎麼樣?長得醜又怎麼樣?我就覺得它很可愛。對了唐斯南,它也有名字,它叫康康,健健康康的‘康康’。”

“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幸福的。至少你擁有健康,你有無數可能,你的生命充滿了各種希望。”

“我比你大,我可以做你哥哥,我想保護你,你一個女孩子晚上回家走夜路不安全你知不知道?”

“你是有哥哥,可是我會比他對你好……唐斯南,我說真的。”

林哲小狗般無辜的笑容,林哲吸血鬼般蒼白的膚色,林哲被我粗暴對待後坐一邊看報紙的身影,林哲結結巴巴說的話……所有所有的回憶,在我腦海中翻江倒海,日月顛倒。

我還注意到一串數字:“漸凍人”的患病率為十萬分之四到十萬分之六,90%的於發病的5年內死亡!

我一直以為林哲是幸運兒,其實他才是真正的不幸者,那麼小概率的事情竟然被他撞上了。

“為什麼你這樣,還能每天高高興興的呢?你是傻子嗎?”我喃喃自語,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已經掉下來。

小五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進來的。

“唐斯南,我翻箱倒櫃了半天,竟然被我找到那封信了耶!”

“真的?你能先拍一份傳我郵箱嗎?”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林哲寫給我的信。

11、你比我幸運一點點

信很長,林哲像個囉嗦的婦女。我跳著看,試圖在字裡行間尋找些什麼,那些讓我困惑的,那些讓我渴望的。

直到結尾,我才看到一句小小的“I miss you”,輕飄飄的甚至都不算一句告白。他在信的最後說:“唐斯南,我以後大概沒時間找你玩了,不過你應該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吧,以前也是我一廂情願想在T&C陪你,總覺得雖然你看起來酷酷的拽拽的,但心裡好像有個黑洞,有孤獨的風在裡面吹來吹去。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可是我想陪陪你,我想和你說說話,我想你不要看起來那麼孤單,我想你的臉上笑容能多一點——唐斯南,你別那麼吝嗇笑容,其實你笑起來很可愛呢。

對了,你也別覺得你自己很倒黴,你比我,還是要幸運一點點的。

其實再倒黴的人也總有人比你更倒黴,如果你不好好的精彩的活著,是不是比你更倒黴的人都要去死?其實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開心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啊。我還不想死,我想開開心心的活著,我想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陪著你。”

我走出網吧,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最後控制不住坐在路邊花園的長木椅上,就像那個考了糟糕分數的夏日午後,渾身是汗,衣服緊貼後背,而我的臉上,是縱橫四溢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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