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勝記憶 ——胡性能

永勝記憶

——胡性能

1

這個縣名是怎樣留下印象的,模糊了。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鎮,道路崎嶇,去縣城六七十公里的路,腳快的人要整整走上一天。沒有交通工具,每個人都只能畫地為牢。據我所知,許多人的一生,就沒有走出巴掌大的村莊。我母親年輕時去縣城讀過中學,她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閱讀地圖。對,是審美性的閱讀,而非實用性的查看。所以我年幼的時候,跟隨她閱讀過紙上的江河、湖泊、城市、鐵路、山脈……曾經,閉上眼睛,國家地圖就會清晰地浮現在我大腦裡,每個省的位置,國境線的走向,我可以像拼圖那樣,用筆在紙上進行精確的重組。在我的記憶力沒有被麻醉藥破壞之前,我甚至能夠記住全國2860多個縣的大多數縣名。這個數字不是固定的,它一直在上下小幅度浮動,比如1986年撤銷了碧江縣,但2003年麗江縣一分為二,分設為古城區和玉龍縣。所以總體數字變化並不大。鄉村的夜晚孤寂,沒有其它事情可娛樂,一本包著紅色塑料皮的中國地圖冊,被我翻得像從古墓裡出土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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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波 攝

我也許是年少閱讀地圖冊時,記住永勝縣的。吉祥的縣名,嫁接在了我的兩個同學身上,他們分別叫胡永勝和陳永勝。有限的漢字,像文化萬花筒底部的彩色紙屑,輕微的轉動,都很可能歧義疊出。我還記住了這個縣有一個海,叫程海。那時候,關於海的信息,更多來自於“四海翻騰雲水怒,五州震盪風雷急”的詩句。但地圖上被塗成藍色的程海,風平浪靜,看上去形狀像一顆米粒。當然,如果表達抒情一些,也可以說它像一隻藍色的玉墜,掛在永勝縣的胸口。

2

20多年前,我第一次到永勝縣。那一次,它不是目地的,只是驛站。

從麗江古城前往寧蒗縣,永勝是必經之道。那個時候,古城以及位置更為偏僻的寧蒗縣的瀘沽湖,剛剛進入人們的旅遊視線。每一天,都有無數人懷抱期待,奔走在滇西北的大山大水之間,獵奇、探險,像三毛那樣遠走撒哈拉,人們企圖給沉悶的生活,打開一扇不安分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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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鋒 攝

一早乘車離開麗江古城,汽車駛過高原壩子一段平緩的道路之後,開始了無休無止的拐彎和攀爬。在麗江縣城和永勝縣城之間,金沙江像鋒利的刀刃,由北向南,幾乎是垂直地,把大地切割開來。道路凹凸不平。汽車緩慢得像螞蟻,呻吟著,爬行在峽谷裡,就像一隻催眠的搖籃。但當年與公路伴行的河道血脈通暢,少了攔腰阻斷的大壩,隨時都可聽見江水任性流淌的聲音。透過車窗,能看見峽谷上方的一線藍天,也能見到對岸山頂明亮的陽光,但就是看不見太陽。江河切割的土地,明暗對比是如此強烈,非此即彼,沒有過渡。但是,當汽車爬上三川壩後,大地的傷口得以癒合,陽光朗照,稻花飄香,一路過來的驚心與動魄,在此得到了補償。有如雨過天晴,三川壩呈現在視野裡的,並非是橫斷山的大起與大落,而是一派江南水鄉的秀色。

到了三川壩,永勝縣城就已經很近了。開了大半天,汽車司機終於放鬆下來,將汽車停在路邊。沒有任何交待,身穿勞動布工裝的司機跳下汽車,用力砸上車門,揚長而去,消失在路邊小鎮低矮的建築裡。一車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而車門被一道秘密的機關控制著,打不開,車廂裡瀰漫著一股焦躁的氣氛。所幸的是司機很快回來了,他傾斜著身子,手中提著的重物,讓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是痛苦。坐在我身旁的老頭見多識廣地告訴我,司機手裡提的是火腿,有名的金官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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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平波 攝

我對火腿不感興趣。我奇怪的是,在乾旱缺水的滇西北,為何會有三川壩這樣一塊水草豐美的土地?但是在當年,沒有人告訴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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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林祥 攝

3

一道隆起的山樑,橫亙在永勝縣城與三川壩子之間,遮擋住了彼此眺望的目光,也讓被公路依次剝開的滇西北高原,感覺上更像是一個迷宮。與在平原上一望無際的奔馳不同,高原的旅行,你永遠不知道,一道山樑的後面,藏著的是什麼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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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後重新抵達三川壩,我在大腦裡飛快地倒帶,但曾經完整的膠片被時光侵蝕,變得殘破而零碎。感覺上,汽車行駛的路線與記憶有些出入,似乎是,公路它沒有像當年那樣,從一個小鎮中穿行而過,而是在壩子的東面,沿著之字形的山道蜿蜒而行。我注意到了公路邊的行道樹。合抱粗的楊樹,一副歷盡滄桑的模樣,遠非三五年時間可以速成。它們的存在,足以證明公路的成色,絕對的老公路,但我為什麼沒有絲毫印象,只能解釋為20多年前的那次旅行,途中多次短暫的睡眠,讓我記憶百孔千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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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汽車前面的擋風玻璃,能看見山樑上的一個巨大豁口。夕陽照耀著寧靜的三川壩子,積水的地方反射著亮光,新建的鄉村樓房滿目皆是。冬天,大地上種植的糧食已經收割,褐土祼露出來,能看見哪些土地是稻田,哪些是草海,哪些又是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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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行的朋友告訴我說,前面的豁口是一個古地震遺址。據說500多年前,這個地方曾發生過一次特大地震,從地底湧出的力量,改變了震源周邊的地貌。先是縣城西北面的芮官山,被攔腰砍成幾段,最深的刀口,是一條深達數百米的裂縫,也就是我曾看到過的山樑上的巨大豁口。那是曾經的案發現場,切割、撕裂、大地深處的翻江倒海,最終以一條裂谷固定下來:那就是現今世界上保存最完整、場面最宏大的紅石巖古地震遺址。因而,當地人把過去的芮官山,形象地稱為“三刀山”。繼而,地震還讓江河改道,原本南北流向的靈源箐水系,從此掉頭往西,經紅石巖那個豁口,流往了三川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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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三川壩的萬頃良田,是改道的靈川,與原本的濟川、匯川一道,多年滋養的結果。在堅硬、跌宕的滇西北高原,作為魚米之鄉的三川壩是個異類,它的富足、舒緩以及豐美,是這座高原性格的另一面,是它藏得極深而又不輕易展示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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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再次到永勝,不再是路過,而是抵達,是為期三天的零距離接觸。我們住宿的賓館,當地朋友放了一些文史資料,讓我們能夠在夜晚睡覺之前,翻一翻這個縣的歷史。“五月渡瀘,深入不毛”。諸葛亮《出師表》裡所寫的瀘水,就是今天的金沙江,而過江之後,在諸葛丞相看來,乃不毛之地。但是真正瞭解永勝歷史後會發現,兩千多年前的西漢元鼎六年,漢武帝決意開發大西南時,永勝已被其納入視野。當然,永勝的開發歷史要更早。三川壩的軍河,曾出土過兩面銅鼓,經專家鑑定,為春秋晚期遺物。這兩面銅鼓,是從雲南型銅鼓最北的出土點發掘出來的,由此可見此地在文字記載之前,曾經有過不為人知的文明。但是,讓永勝在雲南開發史裡凸顯出來的,還是後來推行的邊屯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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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今天的人來說,如果不是搞專業研究,“洪武調衛”是回什麼事情可能令人一頭霧水,可是在七百多年前明朝建立之初,卻是雲南歷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1381年,朱元璋平定雲貴高原,為了打破各地土司割據稱雄的局面,草根出身的朱皇帝決定對雲南實行特殊的改土歸流政策:“三江之外宜土不宜流,三江之內宜流不宜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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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雲南百科全書》介紹,明初,雲南屯田軍隊多達數十萬人,設有20衛。衛所兵制,是明初王朝的管理者吸取中國歷史上的屯田經驗,推行的一種寓兵於農、軍屯結合的軍事制度,通常是幾個府設一個衛,人數多達數千人甚至上萬人。1395年,也就是明洪武28年9月,在改土歸流的大背景下,為統攝金沙江上游一帶的土司地界,朝廷決定設置軍政合一的瀾滄衛軍民指揮使司,並將駐昆明的雲南中衛數千官兵移駐永北鎮,史稱“洪武調衛”。數千官兵以及他們的家眷千里迢迢來到永勝,要長期駐紮下來,吃喝拉撒便成了個大問題,於是在今天的縣城所在地,新建了瀾滄衛城。

之所以叫瀾滄衛城,是因為永勝縣城西南面的山,就叫瀾滄山。不過在今天的永勝縣城,幾乎見不到明代興建的瀾滄衛城的痕跡了。城建好之後,“洪武調衛”的士卒已經老去,他們的後代開始在此繁衍,可500多年前的那次大地震,把幾代人賴以生存的古城,變成了一片瓦礫。

5

有趣的是,在“洪武調衛”一百多年之後,一個世襲的高姓土司,善於學習,將朝廷的屯兵制在其所轄的他留山進行了克隆。此時已是明代中期,高氏土司按照明軍的建制,在周邊的遊牧部落裡徵集士卒,組成一支屯軍部隊,開赴他的營盤駐守。這支隊伍從外地調入,稱之為“他魯蘇”,意思是外面來的人,他們被視作他留人的先祖。富有遠見的高土司還使出洪荒之力,模仿朝廷興建瀾滄衛城,將他世居的他留山營盤,擴建為城堡,並從縣城請來“洪武調衛”留下的漢族後裔參與建設,這才有了他留城堡後來的繁榮與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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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他留山上,如果不是仔細觀察,很難想到這個靜寂的山野,曾經出現過一個兵強馬壯的城堡。鼎盛時期,他留城堡佔地達130多公頃,多達萬人生活在其中,他們有駐守的部隊和隨軍的家眷,有第幾代軍屯士卒的後代,也有往來於滇藏和川藏的商賈,但這座古城堡的生命,在1861年的冬天,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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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的降臨,來自於他留城堡所在的位置過於特殊。由於扼守當時川滇交通的要衝,1861年冬天,當大理起兵的杜文秀試圖與太平天國的石達開部會師,他留古城堡就成為行軍路線上的必經之地。血戰不可避免,而住在古城堡裡的人,多是血性士卒的後代,他們拼死抵抗,殺得天昏地暗,儘管古城最終被攻克和燒燬,但卻大大延宕了杜軍的進程,使其與石達開部會合的意圖落空。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留古城堡曾經或多或少改寫過中國的歷史。如今,他留山上,還能看到古城堡被損毀後,留下的房屋牆基、街道遺蹟以及石砌的下水道和遍地的碎磚破瓦。城毀後,血腥之地讓人聯想到太多的殺戮和痛苦,倖存的他留人大多移居他鄉,只在城堡上方留下萬餘墳瑩,其巨大的規模,墓碑上精美的雕刻,還是折射出他留城堡曾經的繁榮的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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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時間上溯到城毀前兩百年的某一天,興建於明代中期的他留古城堡在歷經改朝換代後,迎來一個特殊的客人:平西王吳三桂。作為古城堡的主人,世襲的高土司的後人高鬥光把吳的到來,看成是人生的重要節點。之前,當吳三桂率清朝大軍進駐雲南時,高鬥光這位被明王朝授予四品知州官銜的土官,審時度勢之後,曾派人去昆明表示投誠,但倨傲的平西王雖然接受了投誠,卻剝奪了高的官銜,一夜之間,四品知州的土司高鬥光變成一介布衣。現在,吳三桂因為到永勝巡視即將經過他留城堡,高鬥光動了心思,提前在城堡外面的石壁上,留下了至今讓人難以揣度的摩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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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峭的崖壁,斷裂形成的巨大剖面平整、光潔,有如垂懸的宣紙,適合於書寫。灰色的斷崖中間,有著三個斗大的草書“棲雲洞”。時光久遠,風雨剝蝕,棲字的“木”旁像洇乾的水漬,隱沒到了石體的深處,痕跡難辨。雖然說是“洞”,卻看不出“洞”的物理特徵,只是崖體的中間,有一處並不明顯的凹陷。但崖壁所處的位置地勢較高,一年中雲霧繚繞的時間多,說是棲雲,倒也貼切。洞的左側,刻的是“誰能超世界,共坐白雲中”。洞的右側,有五個更大的字:“引真龍到此”。尤其龍字,三米多高,一筆而成,筆畫蜿蜒如游龍,豐腴、柔韌,有極強的仿真感。石體並不容易用毛筆在上書寫,僅這幾個大字,估計短時間完成不了,而將其雕刻出來,要花更多的功夫。如果此地還保留著摩崖時的形狀,那麼懸空之處如何才能完成這些大字的書寫,就成了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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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地帶(外一篇),仔細考證石頭上那些模糊了的字,隱約可見左下角寫著“主人去滄題”和“主人高鬥光醉書”。石體風化,原本清晰的字跡變得難以辨認,我猜測高土司在此留下的石刻,並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想慫恿平西王吳三桂反叛清廷。他將吳三桂比喻為“真龍”,是否也因此激發起平西王的政治野心?明末清初混亂的世界,高土司留下的石刻,也許暗藏著他自保的願望或不切實際的抱負。尤其是“引真龍到此”幾個字,怎麼看都像是他獻給吳三桂的投名狀。

7

高氏摩崖兩百年後,他留古城堡被毀,留下的萬餘座他留古墳,在一座被毀的城堡上面,無聲地憑弔這裡曾經的繁華。

一片墳瑩,成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一定有它特殊的地方。他留山上的古墓群,其實是另外一種摩崖,是他留人用生命寫在滇西北群山裡的時光之書。和以往走進其它墓地的感受不一樣,儘管這片墓地多達上萬人的規模,但穿行於那些古墓之間,並沒有陰森之感。順著一條石板砌就的小路進去,亡靈的城堡熱鬧異常,我看到幾乎每座墳瑩,上面都生長著樹。大多是慄樹,質地堅硬,生長緩慢,有的樹因時間久遠,粗大的樹幹已經中空。這些墳瑩上的樹,不是人為的種植,而是自然的生長,彷彿這塊土地是理想的涅槃之地,肉身埋進了土裡,靈魂卻變成了一棵樹,從墳墓頂端的石縫中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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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觀看他留山上的墓葬,有獨葬、雙人葬和三人葬。人生這本書的最後一個章節,隱約可見長眠其中的生命曾經走過的春秋。獨葬者,或早夭,或生前孤苦,終身沒有得到異性的安慰,沒有體會過男歡女愛的快樂。在這座萬人墓地裡,絕大多數古墓是雙人合葬,似乎是,在一個允許納妾的時代,這個僻遠之地,就已經把一夫一妻看成是族群穩定的根基。至於三人或四人合葬,也許墓主生命力強盛,需要兩位以上異性以接力的方式,才能陪伴走完一生。

關於他留人的前世今生,至今仍然眾說紛紜。作為彝族的一個支系,他留山上殘存的這些遺存中,又隱約能看到漢文化的痕跡。許多碑額上,都雕刻有“佳域”二字,兩側的碑柱上,還刻有對聯。而墓碑上雕刻的麒麟、鳳凰,這些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動物,更是典型的漢文化元素。時光融化石頭,上面的浮雕已經模糊,行走在古墓中間,我想起了樊忠慰在《懸棺》一詩中寫下的句子:時間打敗的英雄,流水帶走的美人,大風吹散的文字。

他留山古墓群,在我看來,是密林護祐著的靈祠。我們抵達的時候正值冬天,天高雲淡,陽光朗照,放眼看過去,密集墓葬順著山勢延伸,讓人感到這個世界其實就是一個靈魂的大倉庫。肉體消失,靈魂卻以一些特殊的方式保留下來,也許它們就藏在傳說、典籍或他留古城的殘磚碎瓦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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