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无神论学会副理事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学术委员。
二、宗教观念或神祇观念
大家所熟知的宗教是基督教。基督教说，世界是GOD创造的，人也是GOD创造的。其他宗教，许多也都有自己的创世说。伊斯兰教认为，世界是真主、也就是安拉创造的。但是近代知识的发展使我们知道，世界和人都不是神创造的，而是自然形成的。相反，神，或者说神祇，倒是人创造的。
我这里用了“神祇”这个概念，没有用神灵，因为人创造的第一批神，乃是实实在在的动物，后来是活着的人，认为他们就是神。这些神，不是纯粹的精神存在。在中国古代语汇中，神是天神，祇是地神，所以我用“神祇”这个双音词来泛称一般的神。
最初的神不被认为是纯粹精神性的存在，古希腊奥林俾斯山诸神也不被认为是纯粹精神存在。在神话中，他们也生儿育女，也有肉体，肉体也会受伤。如此等等。
在动物神和人神之间，是变形的动物神。变形的动物神中，有一种被安装上了人的零部件，我们称之为半人半兽神。我们把这一类神称之为“魔神”，也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妖怪”。妖怪原来也是神，不过后来被逐出了神的队伍，被开除了神籍，就像失败了的争夺政权者被称为强盗或贼寇一样。
动物神和人神至今在许多民族中还都有遗存。印度的神牛、神猴，中国的龙王、狐狸精，就都是动物神的遗存。据说江南人过去信青蛙，东北人信黄鼬，也就是黄鼠狼。信，就是把这些动物当成神。至于人神，二次大战前，日本天皇不仅自称是天照大神的子孙，而且是现世神。现在，则有李洪志，说自己是比耶稣、释迦牟尼都更加伟大的神。前些年许多所谓气功大师，比如张香玉、张小平、张宏堡，还有沈昌，也都自称为神，不少人也认为他们是神。张香玉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张宏堡说自己研究出了如何成神的几个步骤，再有几个步骤，他就可以告诉人们如何成神。他能把别人培养成神，自然他就该是更大的神。张小平说自己是“佛子”，沈昌说自己可以让太阳运动放慢，比孙悟空还神通广大。这些神，都是非常物质性的神。
神被认为是纯粹的灵，精神性的存在，是在神祇观念发展到一定阶段上产生的。人类并不是一开始就认为神是精神性的存在。现在，西方基督教相当一部分神学家，也不再认为GOD是纯粹精神性的存在。他们说，那样的GOD已经死了，他们要创造一种新的GOD。比如大家熟知的那个讲“终极关怀”的蒂利希，就说GOD是“存在本身”。“存在本身”如何理解，可以讨论，但不是精神性的存在，则十分明白。在他看来，不能说GOD不存在，但也不能说GOD存在。说GOD存在和不存在都是错误的。至于“存在本身”是不是存在？我们就不必和他那么较真了。
我们由此得出的结论是：第一，神是人创造的，并且不同时期的神都是不一样的。第二，所谓神祇，乃是一种自称或被认为具有超自然力的存在。“超自然力”是宗教学上的学术用语。超自然力在佛教，叫做“神通”；在基督教，叫做“奇迹”或者“神迹”。孙悟空一个觔斗十万八千里，跳不出如来佛手心；耶稣一摸，哑巴会说话，盲人能看见；一声呵斥，大海的风浪就能平息，就都是超自然力。神祇可以保佑你升官发财，一生平安，甚至保佑一个国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保佑你死后上天堂，都是超自然力。所谓超自然力，就是超出该对象自然具有的能力的那种能力。跳高运动员比别人跳得高一点，这是自然能力，如果说他可以一跳十万八千里，那就是超自然力。有些人可能才能高一点，德行好一点，但要说它全知全能，至善至美，就也是超自然力。一个人，或者一个对象，如果自称或被认为具有超自然力，就是被塑造为神的开始。超自然力积累得多了，就会把它塑造为神。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认为某些事物具有超自然力？
答案是：最初这是一种错误认识的结果。
人类认为某些动物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因而把它们崇拜为神，归根到底，乃是一种错误的认识。认为人死后还有灵魂，甚至有天堂、地狱，归根到底，也是一种错误的认识。直到宇宙和人是神创造的，人生的祸福都是由神在主宰的，归根到底，也都是一种错误的认识。或者说，是一种错误的知识。这类错误的知识和正确的知识一起，都是人类统一的认识过程中所获得的成果。
认为某些事物有超自然的能力，本身乃是追寻事件原因的结果。比如天为什么打雷，为什么下雨；人为什么会做梦，死后灵魂是否存在；我们这个世界从何而来等等，都是人类意识发展到相当高度水平产生的智力活动，因而本来是一种自觉探求知识的行为，是科学活动。但是早期人类对这些问题探求的结果，是错了。他们未能找到正确的答案，或者说，当时的智力水平虽然有高度的发展，但还不足以使他们找到正确的答案，于是产生了神祇观念。因此，神祇观念，是人类统一的认识过程中发生的错误，是人类在科学活动中所发生的错误。
和一般错误知识不同的是，构成宗教观念的错误是一种特殊的错误。一般的错误可以在认识过程中不断得到纠正，比如新发现西红柿时认为它是有毒的，所以不敢吃，这就是错误的知识。后来有勇敢的人吃了，证明它没毒，于是大家也就都吃了起来。中国古人认为大地的中心在河南阳城，即现在河南省登封市，后来活动范围大了，发现葱岭以西的水不向东流，而向西流，于是认为大地或许是没有中心的。类似的错误知识很多，都可以在认识过程中得到纠正，或者比较容易得到纠正，而且已经有许许多多得到了纠正。但是与神祇观念有关的错误知识，纠正起来就要困难得多。
神祇观念产生以后，有些得不到人们的信任，就自消自灭了。有的得到信任，于是就发展起来。信仰同一类神祇的人们结成一个社会群体，就是所谓某一种宗教。宗教中有“宗”，就是所信的神祇；也要有“教”，就是把神祇的意志向人们传达。传达神意的人，在原始宗教中是当时的酋长、祭司和巫师；在国家宗教中首先是君主，其次是各级祭司和官员；在世界宗教中，是各级神职人员。由于传达神意，他们也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因而成为维护神祇观念的主要社会力量。
神祇观念刚刚产生的时候，对于人未必都是一种福音，更加可能首先是一种使人恐惧的消息，所以西方很早的时候就有人认为，神祇产生于恐惧。有恐惧就会想到要免除恐惧。由于神被设想为动物或者人，免除恐惧、讨好它们的办法，也是人类社会中通常讨好动物和人的办法，特别是讨好达官贵人的方法，即给它们送礼物，使它们给自己降福而不要降祸。这就是从原始宗教到国家宗教时期人们对于神祇的祭祀。然而神祇实际上是不存在的，献给神的这些礼物，首先的享用者不是别人，而是那些代表人向神献祭、同时也代表神向人传达神意的人，这就是宗教学上所说的神职人员，也就是古代的酋长、君主、国王、皇帝，祭司、巫师，印度的婆罗门等等。后来，则是基督教的神父，佛教的僧侣等等。
世界宗教取消了献祭，但是却提倡信仰者应该把财物捐献给教会和僧人。而神父和僧人则会借助神祇，给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指导和安慰，把神的意思，实际上是他们的、或他们前任的意思传达给信仰者，给他们祝福，使他们苦难或者纷乱的心灵平静下来。甚至允诺，他们生前的捐献和所受的痛苦，死后都可以得到十倍、百倍甚至无数倍的报偿。
这些由于宗教观念而获得了利益的神职人员，在神祇观念出现危机时，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为神祇观念辩护。比如善有善报。你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神职人员会告诉你：“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哪一天才能来到？你等着吧。这一生不报，下一生下两生下百下千甚至无数生，反正总是要报的。这样，善有善报的观念就得到了维护。你怀疑GOD的存在吗，于是有大主教安瑟伦，有大神学家托玛斯·阿奎那给你论证，GOD是存在的。于是，GOD存在的观念就得到了维护。
最为重要的是，古代社会，神祇都被说成是国家利益的保护者。于是，各国的君主，都会动用整个国家的力量，来保护神祇的观念，发展神祇的观念。于是，以神祇观念为核心的宗教观念不仅不会得到纠正，反而得到巩固和发展。神祇的力量也被说得越来越伟大。原始宗教的神祇一般都只能解决一个问题，即使奥林俾斯山上的宙斯，主要也是个雷神，而且管不了他的兄弟波塞东和冥王哈得斯。国家宗教的主神，比如中国的上帝，就可以保佑整个国家的安宁。至于佛祖、耶稣基督和伊斯兰教的安拉，则被说成是全知全能、至善至美，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也只有他们才可以解决。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本来的错误认识不仅未能在认识过程中得到纠正，反而逐步发展，成为当时整个国家的总的理论，一切重要问题，都要由神祇观念得到解释。为什么有人享福有人受苦？那是神的意思。为什么他该做皇帝而我不能？那是神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发现自己一生行善却没有善报，而恶人反而生活得很好，那只能怪自己有什么地方违背了神的意志，而神，则永远是善的、美的和正确的。
那么，神的意志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不是像我这里三言两语说了人们就会相信的。要知道，古人也是善于思考的人，至少有许多是善于思考的人。于是，道理就要讲得十分合情合理，能为人们所接受。这样，就出来了哲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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