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永宏:二 傻 子

二 傻 子

文/武永宏

兒時的記憶中,我們村裡有一個傻子,因排行老二,人稱“二傻子”。

二傻子原名叫鍾富貴,原先並不傻。自幼聰穎好學,才智過人,曾上過高中,只可惜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間,二傻子沒有遇到好時機,高中畢業就回鄉務了農。二傻子眉清目秀,氣度非凡,滿腹經綸,而且寫得一手好字。村裡人常說:“二傻子是生不逢時,太可惜了,要是出生在70年代,肯定是一名響噹噹的大學生。”

二傻子高中畢業時,還沒有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莊戶人的日子也過得挺苦的,終年在生產隊幹活,也掙不到多餘的工分,光只夠吃。可吃的也並不好,酸菜糊湯,稀得能照出人影兒,有誰家能吃上白麵饃,生活就是“小康”水平了。二傻子家境並不富裕,父親和哥哥兩人累死累活地掙工分,也不見得生活有什麼好轉。為了餬口,二傻子便也著手為家裡掙錢了。那時燒窯的大量收購木柴,冬日的木柴好打,可酷暑天的柴就難打了,葉子多,柴又不硬實,價錢便宜,一般人都看不上去打。可二傻子卻還是腰裡彆著鐮刀,腳上穿著草鞋上山打柴去了。“橫直在家裡無事幹,還不如上山打上幾擔柴,幫父母承擔點負擔,為家裡也添些油鹽醬醋錢。”二傻子能這麼想,也難得他一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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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天打柴,長蟲多,葫蘆包蜂多。二傻子就吃虧在葫蘆包蜂上,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傻子了。聽老人們講,當那一窩蜂向二傻子襲來時,黑壓壓一片,二傻子慌了手腳,藏也沒處藏,打又打不過,就這樣,二傻子愣是被蜂蟄成了傻子,歇斯底里般嚎叫著,神經錯亂,被人發現後兩個壯小夥才幫忙抬了回去。二傻子全身浮腫,一個多月才從床上起來。從此,富貴說起話來胡言亂語,走起路來東搖西晃,喜怒哀樂變化無常。偶爾清醒時卻和正常人一樣,你讓他寫字他寫得又快又好;讓他做算術題,他幾下子就做了出來;讓他唱歌,他也能哼上幾首。可失去理智時,卻連划拳誰輸誰贏都不知道,你讓他喝酒他就喝。故此,村裡小孩常常逗著他玩。“富貴,划拳來。”“來。”“好,好。”“五奎,高升。”“你輸了,喝酒。”富貴便挽起衣袖,仰起脖子,將手握成一個酒盅樣,“滋滋”喝了下去,逗得在旁的大人也大笑不已。有時候,他也知道孩子們騙他“喝灑”,便會追上孩子,讓孩子也喝,於是孩子們也就學著他的樣子“喝”下去,他才善罷甘休。當時上初中的同學說他像阿Q,也像孔乙己,可那時我並不知道阿Q,孔乙己是什麼樣的人。如今回想起來,二傻子的確有點像阿Q,因為阿Q的精神勝利法他具有。至於說他像孔乙己,也蠻像的。只不過他不像孔乙己那樣一年四季都穿又髒又破的長衫罷了,冬天他穿的是一件破棉襖,夏天便是一件藍褂子。孔乙己喜歡和小孩子玩,他照樣喜歡,常常坐在大場的碌碡上笑呵呵地望著孩子們。他肚裡也有墨水,滿腹經綸,出口成章,寫得一手好字,可並不像孔乙己那樣滿口“之乎者也”。孔乙己愛灑,他也愛。唉,實在是越想越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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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寒風凜冽的晚上,二傻子忽然不見了。

富貴媽在村頭喊了好幾個時辰,找遍了整個村子,幾乎每一家人的豬圈茅廁都找了,卻還是沒有找到。

“奇怪呀,二傻子是從不亂跑的,他總是天一擦黑就回家去了,他到底到哪去了呢?”

“也許是跑到外面玩耍,迷路了吧。”

“也許是出意外了吧。”

……

人們紛紛猜想。

果不然,一連五六天,也不見了二傻子的蹤影。這可急壞了富貴媽,跑東村,走西村,甚至找遍了全鄉,也找不到二傻子的蹤影。

富貴爹和富貴哥對二傻子的去向不聞不問,富貴嫂也不動聲色地只管搓著自己的草繩。可憐的富貴媽,一雙小腳硬是走到了縣城,也不知給縣廣播站的領導說了多少好話,求了多少情,縣廣播站才在廣播裡報道了一則尋人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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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一個好消息傳來,有人看見二傻子在陸灣村遊蕩著。

幾位好心的鄰居勸富貴哥去找找,可富貴哥為了給自己掙錢,根本不理會這件事。無奈,鄰居郝二叔和陳大叔抽了一天的空趕到了陸灣,東問問,西瞅瞅,才在一個小山溝裡找到了二傻子。

二傻子身上的棉襖破破爛爛的,凍得直打哆嗦,牙齒磕磕碰碰,袖頭上卷著幾塊毛毛錢。問他錢哪來的,是不是偷的,他嘿嘿一笑。問急了,才說了一聲:“別人……別人……給我的。

二傻子總算失而復得,村裡的人們臉上也泛起了紅光,孩子們也變得活躍起來了。

富貴爹狠狠地揍了富貴一頓,想給他點顏色看看,不許他以後再胡跑了,讓他一直在家搓草繩。

二傻子倒也聽話,好幾天也不見出來玩了。

村裡小孩都知道富貴回來了,可好幾天不見富貴的面,也都蠻想他的,於是商量著一個個跑到二傻子的院子裡,從後門將二傻子叫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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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傻子樂呵呵地笑著,撂掉手上的龍鬚草跑了出來。也不知是富貴爹發現了,還是誰告了密,富貴爹忽地出現在了孩子們面前,罵了孩子們個狗血噴頭,孩子們才一個個又灰溜溜地走了出來。

漸漸地,已到了臘月年底了。各家各戶都忙著置辦年貨。孩子們無事可幹,一群一群地在大場裡打棒球,滾鐵環,打牛,跳房,簇擁著歡呼著,蹦跳個不停,卻總感覺到缺點什麼,似平二傻子沒有出來玩,心裡有點空落落似的。

就在那一年的臘月二十二,富貴爹的小兒子平安從部隊復員回來了。當了三年志願兵的平安,長得腰圓膀闊,談吐高雅,村裡人都稱讚平安有出息,混得不錯。鄰村的蘭香曾是平安的初中同學,託人來說媒,樂得富貴爹和平安幾夜睡不好覺,誰都知道人家蘭香可是個遠近聞名的漂亮姑娘呢。

劈哩啪啦的鞭炮聲迎來了新的一年。村子裡熱鬧起來了,正月裡,社夥,龍燈到處都有。我們的二傻子也難得有這個閒暇,終於在村子裡露面了,也和孩子們一起吆喝著:“獅子頭上九個包呀!好呀!”樂得像個七八歲的娃娃一樣狂歡個不停。

“富貴,看你窩慫樣子,還不滾回去睡覺去!”一個聲音忽然間冷倔地在孩子們耳邊響起來。

二傻子扭頭一看,只見平安虎眼圓睜,狠狠地瞪著他,胳膊肘上挽著蘭香。那蘭香收拾得倒也時髦,一頭捲髮,上身著一件白底藍花的小棉襖,下身著一件黑色喇叭褲,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半高跟保暖皮靴。“嗬!好漂亮的妞兒!”二傻子似乎頓覺春風得意,只顧將一雙賊眼滴溜溜地盯著蘭香看,根本不理會平安那一通吼叫。平安氣得暴跳如雷,揮拳就準備向二傻子砸去,二傻子倒也機靈,猛一轉身就逃之夭夭了。平安覺得在蘭香面前失了面子,窩火得很,從此對富貴更是不尊,常常打他罵他,恨得咬牙切齒,巴不得富貴早點死去。富貴嫂幫著平安在暗地裡也給富貴栽贓一些壞事,為此二傻子也捱了富貴爹好幾頓毒打和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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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飛快,又一個年關快到了。平安的大喜日子定在臘月初八。結婚那天,可忙壞了二傻子,不是擔水,就是劈柴,彷彿是他自己的大喜日子似的,忙得不亦樂乎。

“富貴,你想要媳婦嗎?”村裡愛開玩笑的劉大疤似乎一本正經地問。

富貴看了看劉大疤一眼,瞪大疑惑的眼晴回答道:“真的嗎?我……我給你提兩瓶好酒……”

“嘻嘻嘻。”村子裡的姑娘一個個笑彎了腰,“做夢去吧,富貴,你這一輩子不可能富貴起來,你個二傻子,傻得好可憐喲!”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黃豆燒不上,你等著燒小豆吧!”

“哈哈哈!”

……

富貴在笑聲中走開了。他害怕一會兒水不夠吃再挨爹的揍,畢竟今天的活兒還沒有完成呢,他不敢怠慢。

平安的喜事在熱熱鬧鬧中進行了兩三天,又該富貴送借來的桌凳、碗碟酒壺之類的東西了。

富貴不知為何,心裡老覺得窩火,口中喃喃著:“給他結媳婦,讓我忙個夠嗆,我偏不送。我是老二,比他大,咋不給我說媳婦來著……”

“啥?你說啥?放你孃的狗屁!你個傻不嘰嘰的貨色,還想找媳婦,你咋不死去呢?”富貴爹照頭就是一菸袋鍋子,打了個富貴措手不及。富貴一轉身跑了出去……

就在平安和蘭香卿卿我我的時候,二傻子懷著忿恨,帶著對天堂的嚮往跳進河裡自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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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裡少了二傻子,似平冷冷清清的,人們都無言地沉浸在悲哀之中。

“二傻子亨福去了。”老年人抹著眼淚說。

“二傻子死得太不值得了。”年輕人說。

“二傻子死了,誰和我們玩呢?”孩子們拉著母親的手問道。

“富貴死得其所,死得好!”富貴嫂和平安咒罵道。

“我老二好可憐喲!兒啊,你回來喲……”富貴媽像一個遊魂一樣在村子裡喊道,“回——來——喲——”

【本文選自文友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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