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父親。
父親是在祖父的私塾里長大的。祖父對父親要求非常嚴格，動輒就用家法。在祖父的嚴厲管教下，父親練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也寫得一手好文章。每年請父親義務寫春聯的人不少，平時街坊鄰里要寫個什麼的，也都來找父親。對於別人的請求，父親從不推委，而且盡力做好。
父親勤奮好學，只要是自己看準了的好事兒，他會鍥而不捨。有次談及父親，隔房的五姑笑著說：“你父親成醫，是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我不以為然，回之一笑。五姑說，一天，我父親不知在何處看到一本手抄的中藥書，覺得有趣味，便借回家痴痴地看起來，不想一看就著了迷。祖父想：與其讓他到外面去鬼混，還不如讓他學一點東西。後經祖父同意，父親買了很多藥書自學起來，也便逐漸成了醫生。
父親的醫術在當地首屈一指，生意很好，忙不過來了，便請對門的六叔幫他抓藥。時間一長，父親見六叔人品還行，就把自己所學都傳授給他，後來六叔也成了醫生。父親行醫有自己的原則：無論本地人還是外地人，一視同仁，童叟無欺，不多收半分藥費；遇到太窮困的病人，要麼藥費減半，要麼乾脆分文不取；給病人開藥儘量一次到位，省得別人再跑路……由於這些，父親在當地口碑很好，卻也因此給自己種下了致命的禍根。雖然父親故去十年之後，偶爾還有外地人來找他看病，或者專程來感謝他。
父親在他們幾兄妹中排行老二，上有大哥，下有四妹、五妹，中間的老三患“七朝瘋”死了。大伯與父親雖然是同父異母的弟兄，但他們性情相投，很合得來。五姑先天性耳背，身體也不好，性格懦弱，但很勤快，是家裡的重點保護對象。四姑與五姑雖一母同胞，但為人甚是刁蠻，私心又重，沒把五姑當回事，還常在祖母面前說三道四。父親是有個性的人，很看不慣，多次指責四姑，希望四姑說話做事都憑良心。有一回實在看不過去，就賞了四姑兩耳光。本身姑嫂之間的關係就難處，父親那兩耳光一下去，不想把四姑的耳朵給打聾了，這就更加劇了四姑與母親的矛盾。
那時候，在封建意識極濃的祖母眼裡，女兒是自己的，兒媳則是外人，是丫鬟。四姑倚仗著祖母的權力，從來就沒把母親放在眼裡，父親又往往視而不見。這很令母親惱火。其實，父親並非不愛母親，而是因為父親一旦替母親說話，就會受到祖母的嚴厲斥責，說父親不知好歹，甚至捱打。其實，父親是完全有理由辯解的，但他是個真孝子，不想讓祖母又因為他而生氣。父親1960年在臨死之前（當時祖母尚在），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有一天對母親說了很多話，末了，他對母親說：這輩子我對不起你，你嫁給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現在我已經這個樣子了，人還沒死，四妹都仍然欺負你，恐怕我死以後，你的日子就更難了……
原來我一直認為父親從來就不喜歡母親，因為他們常常鬧架，但父親那番話，讓我改變了看法。
祖父去世得早。祖父尚未去世，家境就開始敗落，大伯在榮昌安家以後，全家的經濟來源就落到了父親身上。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而分的家。我出生以後所看到的，是祖母跟了四姑，我家幾口擠在一間小屋裡，其他的屋是四姑住著，廚房、廁所共用。小屋很破爛，陽光從瓦縫裡進來，照在潮溼的地面上，貓常在瓦上走動甚至打架。每遇颳大風下大雨，雨水直瀉下來，滿屋子都泡在水裡。
曾經會找錢但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應該存錢的父親，此時遇到什麼都無能為力了，只有滿臉的無奈與悽然。聽母親講，她曾叫父親向祖母提出重新分配住房的問題，但父親不同意，說，看在與四姑是親兄妹的份上，算了吧，以後有錢了，可以另找個地方修。再說，母親也肯定不會同意的。
父親自然想不到以後的路更加艱難。1959年，公社的聯合診所領導找了個藉口，將父親裁了員。下崗後的父親沒有別的生計，而母親又無固定工作，僅靠給縫紉社做點針線勉強維持生活。那時，大姐正在唸高中，家裡還有我和二姐，年齡都還小，日子怎麼過呢？到了1960年，生活更緊張了，父親吃一兩根小紅薯根本不能填肚，幾乎全靠野菜、蝗蟲、蟋蟀等充飢，全身腫得像泡粑一樣。父親本身就患有嚴重的痔瘡，吃了“秈米”（白鱔泥）以後更解不出大便，那痛苦地叫喊之狀，常常把一家人嚇了個半死。我實在不敢回眸父親那喊爹喊孃的慘狀。
父親在時的好些事情我已不記得了，但那最後一次等我吃蛇肉的情形卻依然歷歷在目。因為父親飯量太大，母親早就和他分了鍋，也許是為了保住二姐和我的小命吧。那天上午，不知父親從哪裡弄到一條烏梢蛇，用沙鍋煨好後，手裡拿著拄路棍，有氣無力地坐在門檻上等我回來。他高興地挪動腳，把我領到桌子旁邊，一邊給我夾蛇肉，一邊有氣無力說：“么兒……快……吃！”自己卻並不動筷子。然而，小孩子卻是不懂事的。那天下午，我吃了蛇肉後照樣出去玩，玩到天黑以後才回來。進屋一看，父親已經直挺挺地躺在床邊的木板上了。如果父親當時吃了一些蛇肉，或許就活下來了……直到現在，只要眼前出現吃蛇肉那一幕，我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幾十年來，父親一直是我仰慕的高標。每當想起父親，我心底就湧起一股深深的敬意和洶湧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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