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給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過去,藝術教育更好了嗎?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現既不能留京,又無旅費南下,進退維谷,一籌莫展。弟素寡交際,此窮困之時尤無辦法。先生知我,故特冒昧商借二百元為維持家計及南下旅用…”

一張泛黃的“國立藝術專門學校專用箋”上,濃淡不均的筆墨抑揚頓挫,很明顯,作者的情緒並不穩定。(此信源自蔡元培之子蔡英多於中國美術學院90週年校慶之際的捐贈,共十餘封。)

這封信的書寫者是林風眠,彼時,他剛憤然辭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職務不久,寓居於西城都城隍廟街花園宮衚衕裡,既無工作,又無生活來源,雖蒙蔡元培邀約南下,卻身無分文無法啟程。

僅憑濃墨的流轉與筆跡的縱橫,很難把控他寫下這些字句時的心態,悲哀?憤怒?亦或焦慮?無論如何,這時的林風眠展現了難得一見的脆弱,這與眾人熟悉的“林校長”相距甚遠。

時間拉回3年前的1924年,德國斯特拉斯堡共和國廣場上的萊茵宮正熱鬧非凡:中國古代和現代藝術展覽會開幕了,參展藝術家之一、剛剛25歲的林風眠展出了14幅油畫和28幅彩墨畫,展品最多。他19歲就往法國留學,在人生最美好年華目睹當時國際最前方的藝術潮流。此時正如一束剛汲取充分營養的花苞,躊躇滿志,急待開放。

恰好,懂花惜花之人此時也來到了萊茵宮。

時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總長的蔡元培正旅居斯特拉斯堡,並被特邀為展覽籌備委員會名譽會長。就在這次展覽上,林風眠的《摸索》被他一眼相中,認為是中國現代美術中最富哲理的傑作。展覽後,在林文錚引薦下,蔡元培攜夫人前往林風眠家中訪問,住了三天,兩人促膝長談,彼此欣賞,蔡元培更是力邀他回國發展藝術教育事業。

當時中國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蔡元培是學界領袖,對再塑國民精神有禪精積慮的思考,他的美育代宗教之夢也正在尋找有力的推行者。當他留意到林風眠畫裡呈現出的“東西之分”之境界時,著實吃了一驚。“林風眠”由此進入他的視野。

真心佩服蔡元培看人的眼光,真真極準。要知道當時的林風眠並無名氣,亦無榮耀,更無家世背景,最重要的,是才剛剛25歲(林風眠1900年出生,據不同算法,1924年與蔡元培相遇時為24或25歲)。蔡元培不僅給予精神讚許,更在臨別時留下200法郎(亦有記載3000法郎)以助。可見,當時林風眠的經濟狀況便不好。但不久,大劫紛沓:因難產,林風眠的妻與子同時逝去。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或可從另一封信得窺少許此時林風眠的狀態:他先對蔡元培表示感謝:“接來書及三百元,感謝感謝”。憶起剛逝妻兒,他頗為傷感“月光和暖時,攜花一束安放墓前,覺得稍稍自慰。”但他並沒有沉入悲哀之境,反是再振精神:“我們的生命,總不能永遠相續,但學術的進化是由人類生命中之創造一點一點增加上去的,因此我絕不悲歡…”

若與前信相較,會發現,即使身處如此大悲,林風眠的情緒依然是剋制的,表述清晰,運筆溫和,此類反差加劇了二人關係的複雜度。

懷壯志待酬之念的林風眠壓制內心悲傷回國,先被蔡元培推薦給北洋政府教育部,後經過學生選舉,被聘為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成為迄今為止全世界最年輕的藝術院校掌門人。作為一名19歲就留學的青年而言,林風眠的眼光和格局無疑大而全,25歲的年紀更是鬥志昂揚,如一名年輕的自由主義戰士,高舉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幷包”的大旗,望通過藝術運動衝擊時局弊暗。

可開局不利。彼時藝專內門派對立,各勢互不相讓,好幾任校長都無奈辭職。林風眠一接手便大行改革,發表《談東西藝術之前途》,正式提出“調和東西藝術”,力排眾議邀齊白石來教民間繪畫,找來法國畫家克羅多教油畫,還開設了戲劇、雕塑課,歡迎郁達夫、黃懷英、蕭友梅、周作人、謝冰心等人來校任教。此外,國內政局亦十分動盪,林風眠卻全然不問。遲鈍的政治嗅覺和革新的副作用很快讓他嚐到苦果。

隨後他組織發起北京藝術大會,2000多件作品混合陳列展出,聲勢之浩大前所未有。這些作品中不少抨擊社會、諷刺現實,這激怒了北平政府奉系軍閥。林風眠據理力爭,當局更聲稱要將其槍斃。最後還是張學良說:“他一個畫畫的,大家不必放在眼裡。”方才躲過一劫。

事後,他發表長篇《致全國藝術界書》總結得失,並決定以“決然的態度,向新的方向,繼續努力”。1927年7月23日午夜,林風眠藉著月色掩護,悽然離開。

此時若回望開篇提及的那封信,字裡行間蘊含的哀與愁隱約可鑑。

蔡元培沒有放棄他,反而再次拋出橄欖枝,將這位暫時深陷泥潭的青年又一次推上了歷史舞臺的中央。

如何應對?難道重蹈覆轍,再現北京一幕?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蔡元培先生像

關鍵時刻,蔡元培又伸出援手。4月5日,他給林風眠寫了封信:“奉電知學潮已平,學生照常上課為慰。弟擬星期五乘夜車往上海,星期六之午車來杭州;為藝術院開學式已舉行過,不必說。若尚擬補行,而要弟參與,則最好於星期日(四月八日)行之,因弟星期一仍須回上海,乘夜車赴南京也。今日已函告內子,勸其攜威廉與睟盎兩兒同於星期六來杭州。如果能來,則威廉擬住女學生寄宿舍,請為留一間空屋。弟及內子擬附住貴寓中(如貴寓不便,則臨時改寓湖濱之賓館亦可,幸勿客氣)。被褥枕頭等自行攜來,下一榻可也。但有擾先生及夫人,殊不安耳。清明時節,故鄉好湖山益縈夢寐;重得故人歡聚,欣賞佳作,真大幸運事;希望此次的預定計畫,不改忽生阻力。如星期六因事不能來,當電告。”

從信中內容可知,蔡元培來杭州,既沒有選擇住在浙江大學校長蔣夢麟家裡(他是蔡的學生),也不住西湖豪華的新新飯店,而是要住在林風眠家裡。當時,林風眠位於玉泉的宅邸尚未建造,他自己尚且寓居在平屋裡。

此舉其實用心良苦。當時林風眠剛剛28歲,從國外回來不久,羽翼未豐,對內既難服眾,對外亦無名望,如何擔當起一所國立藝術院校長之職?通過此種方式,蔡元培直截了當地昭示天下:他是多麼器重這個青年。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林風眠先生像

開學典禮上,蔡元培發表講話,沒有直接提學潮的事,只是說:“藝術院不但是教學生,仍是為教職員創作而設的。學生願意跟他們創作的就可以進來,不然不必來這裡。”這些行為極大地支持了林風眠,也緩和了學生的對立情緒,風潮平息,學校順利開學上課,年輕的林風眠也由此名聲鵲起。

但幾份林風眠婉拒蔡元培薦人之信卻為這段關係增添了不同色彩。

先看林風眠是如何“拒絕”蔡元培的: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敝校訓導主任一席現已聘定有人,承介王君鎮球,容有機緣再當延攬…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承介郎魯遜君來校,得誦惠書…敝校雕塑教授業經聘得俄人卡孟斯基及劉開渠君擔任,劉君不久即將歸國,該班課程現由俄教員代授,其餘教課均經聘定有人,亦無添聘教員之必要…容得機緣再當延攬…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承介張君光釗來校,本當遵命延用…敝校本年以來經費奇窘,原有教職員均經裁減,暫時窮苦,無得位置,容候機緣再當延攬…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章夫人德怡女士確在我校任圖案系寫生書教師,一時改為教授,因各方情況恐難辦到,有機會時當…

或婉言謝絕,或直接表示不行,或直面問題所在,林風眠的策略頗多。

再看林風眠如何向蔡元培推薦人: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介有楊適生君,雲南人,前風眠長北京藝專時…成績頗佳,昨南來,欲往朱培德總指揮處服務,敬請先生代寫介紹信…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接至友趙志遊君來函,自脫離政界,賦閒狼藉,注全力於工業之研究…長壽電燈泡等工業品,復加研究國產油…並同友人合辦康樂化學廠製造藥品及化學原料,近復撰著工程化學書,如此人才,任其閒居,殊為可惜,且賦閒日久個人生活亦發生問題…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志友趙志遊君為留法前輩,學習水利及工程,畢業於法國中央大學…志遊君一人其學識、經驗久為風眠仰慕,而先生諒亦有所聞焉…先生領導下之中央研究院謀一研究位置…先生學界泰斗,求才若渴,對此國內鮮有之工程及水利建設之人才,諒亦樂此延攬,倘先生能允,非獨趙君感激,風眠亦感同身受也…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舍弟文璉現擬投考上海交通大學,肆業,誠恐學業淺疏難邀錄,所擬請於黎校長處代為先容,如蒙慧允,即賜函介紹,考期已近,並乞早日賜下,是所感幸。

從以上這些信件往來中,可探兩人有趣的關係。雖無血緣,蔡元培卻如父親般呵護照顧林風眠,他感恩,卻堅守原則,如人事方面,並沒有因為蔡元培的推薦而一律遵從,而是堅定地聽從內心。目前雖無更多資料以助理解這些婉拒的複雜原因和關係,但至少,知識分子的風骨殊為可貴。

群學君在《大學雖已遍天下,世間再無蔡元培》一文中指出,“時至今日,就中國大學的改革和發展來說,蔡元培依然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而他一手提拔與支持的林風眠與其相近,雖任要職,卻守著一個知識分子的獨立性。

1928—1937這10年,林風眠在這塊實現自己“藝術救國”理想的最佳土壤上,締結了堅強的藝術群體:克羅多、吳大羽、李風白、李超士、王悅之、蔡威廉、方幹民、葉雲、潘天壽、李苦禪、張光、李金髮、王靜遠、劉開渠、孫福熙、陶元慶、王子云、雷圭元、林文錚、姜丹書、李樸園…這些當年不過二三十歲的青年,都是卓有成效的開拓者。他們擁共享之願,卻各具個性,正如藝術教育大綱中提出的:“本校藝術教育的方針是不偏不倚的立場,以忠於藝術,促使吾國文化恢復其過去的光榮為目的。”

90年過去,藝術教育更好了嗎?

2018年4月9日,中國美術學院建校90週年校慶之時,舉辦了“危機與潛能—國際美術學院院長論壇”,共同就藝術教育問題開啟主題討論。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2018年4月9日,“危機與潛能”國際美術學院院長論壇

“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大家覺得在危機和藝術教育還有人類、人類的危機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院長曹意強一開始就拋出了這個質疑。而後發言的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Stiegler)則明確指出陷入危機的原因是人類自己的作繭自縛,但他很樂觀“我們將會渡過這個危機,迎刃而解,而對未來,使人類避免命運的話,藝術教育和藝術本身是至關重要的。”

時間依然流逝,你我只是幕間一員,沒人可以看見未來。高世明曾用艾略特的《荒原》來結束講演,不妨也為本文結語:“4月是最殘忍的月份,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慾望糾纏在一起,又讓春雨,催促那遲鈍的根芽。”

林风眠给蔡元培的十封信:90年过去,艺术教育更好了吗?

中國美術學院創辦人蔡元培之子—蔡英多

參觀中國美術學院建校九十週年紀念展,

與校慶大展作品中自己父親與姐姐的藝術形象合影。

(文中信件現藏中國美術學院,均為蔡元培先生之子蔡英多先生於中國美術學院90週年校慶之際捐贈,特表感謝!內容識度均未審定,如有質疑,歡迎聯繫作者或留言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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