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敏
快過年了，突然想起曾經看望過的火車站那位客運員。
那是有一次去慰問困難職工。車站是婁底火車站，婁底是湖南中部的新興城市，婁底火車站卻有點歷史了。這客運員叫林發榮，當時四十八九歲。見面時她正當班，那鐵路制服穿得很整齊，深藍色的風衣乾乾淨淨，正滿臉祥和地在旅客中穿梭。因為鐵路工會對她家庭困難情況的介紹，我們執意要去她家裡看看。這一說，林發榮的臉色就明顯地暗淡下來，於是就呈現出了疲憊與憔悴。
鐵路，是我從小到大延伸在心中的一條很有引力、很有嚮往、很有希望的直線，它簡潔而又嚴謹，冷靜而又熱烈，它那鋼軌亮錚錚的，更是響錚錚的。鐵路職工，是在我們那個少年乃至青年時代的羨慕。我曾經有過可以去鐵路部門工作的機會，然而稍縱即逝，留下的是失意與惆悵。在新聞單位工作後，總能聽到當地鐵路員工學雷鋒的故事；到工會工作後，“鐵路工會”的聲音更感親切。“中國鐵路工人”是從歷史的風雷中走來的，所以不管什麼時候聽來都如老火車頭上的“金鐘”一樣嘹亮！而這一回我是要走進一個困難鐵路員工的家庭，也許會從另一面認識我心目中的鐵路工人。
她的當班領導馬上安排好了頂班的人員，我們就走出車站轉幾個彎到了鐵路職工的宿舍樓。看得出這是最早的宿舍樓了，樓道很暗，牆壁的色彩當然有點歷史了，樓梯間也頗為雜亂。當林發榮把我們引進屋裡，她那整潔的制服和在工作崗位的姿態與眼前的反差就太強烈了。
這小小的兩室一廳太雜亂，比樓梯間還雜亂。雜亂是因為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所以一些用具衣物等只能隨便擺放。我邊掃視著屋子邊向她瞭解情況，心情就慢慢沉重起來。
二十七歲的姑娘，該是人生最美好的時際，可眼前這姑娘沒有給人一種姑娘的感覺，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而且不能一眼就看出是個女孩子，腿腳也不利索，卻滿屋子亂跑，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看著讓人特別心疼。林發榮拉著她，輕言細語安撫著她，叫她別亂跑，要她聽話。
她不是不聽話，是不會聽話。
林發榮說，她整天就這樣在屋子裡亂躥、瞎哼，自己去上班，必須把門窗嚴嚴實實關好鎖好，她那老孃是管制不了這孩子的，門沒鎖好她就會跑出去，窗沒關嚴她就會跳出去，很不放心的。這種管制比工作更累更苦。而這一家的三個女人，靠的都是林發榮一個人的工資。其實這個屋裡還有一個女人，那是林發榮姐姐的女兒，姐姐不幸早逝，姐夫家境也不好，她就把他們的女兒帶了過來。後來姐夫又成了家，這女兒就一直帶在身邊當女兒了，她把那孩子送到大學畢業，最近找到了工作。林發榮一個人的工資養活幾張嘴也馬馬虎虎，但上要給老母治病，下要給腦癱的女兒常年用藥，就可以想象這生活的艱難了。林發榮必須堅守崗位才有這一筆工資，而回到家裡的工作量比單位裡還要大得多，棘手得多，這一老一少的衣食住行她都得一一料理，還要撿拾這個屋子這個家庭。這時我才明顯發現她的眼圈是黑的。她不可能休息好，我也理解了這個屋子裡的雜亂，她實在沒有時間來打扮這個屋子，打扮也沒用，那腦癱女兒又會搞亂。
我問林發榮，她父親是怎麼回事，在哪？
“離婚了。早就離了。”林發榮淡淡地說。
我心想不那麼簡單吧，不由在心裡就對那個男人有了一種失望，你怎麼能拋下這個女人呢？怎麼能讓一個柔弱女人的肩膀來扛起另外三個如此沉重的女人呢？怎麼能讓這樣一個家庭沒有一個男人呢？我問她是什麼原因離婚的？我想從她口裡聽到一些委屈，一些埋怨，至少也會有遺憾和難過或是無奈，也許，還會有責備和怨恨……
“也沒什麼，就是有點……合不來麼。”仍然是這麼淡淡的一句話，沒有憂傷，沒有艾怨，言語間好像還有點自責，好像還有些許的留戀。
我心裡突然生出一種敬意，對這個女人的敬意和對所有女人的敬意。那個男人走了，留下一屋子四個女人，那時候是一老一病一少啊！而這個女人的心很平靜，很平和。這個世界啊，這些女人！男人也許有男人離婚的理由，但男人不可以有不離婚的理由嗎？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堅持下來了，堅守下來了！
我感動著這張憔悴而又平靜的臉，這臉上承載了苦難卻不責難，這臉上記載了艱辛又記載了堅定。在她眼裡，好像一切都很自然，她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地過著日子。也許這世界上的人對陽光的索取各有各的不同，因為伴隨她的總是風聲和雨聲，所以只要有一點點陽光，她就很知足了。對於我們的走訪與慰問，她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我呢，在這滾滾紅塵裡看到了一種苦難，在陽光的明媚裡看到了依然存在的風雨。我更從眼前的這位鐵路女工身上，進一步認識了我所向往過的鐵路工人。他們就像那兩根不偏不倚的鐵軌，頑強而執著地伸向遠方，不管遠方多麼遙遠……
離開這個屋子的時候，我的眼前突然亮了一下，在這零亂的屋子裡，有一處牆面很乾淨，那裡亮著一盞燈，那燈前供著一尊小菩薩。
我感覺到了林發榮心的溫暖，心的虔誠，她對生活依然充滿信心。
阿彌陀佛！菩薩會保佑這一家女人，保佑每一顆善良而又誠實的心……
我現在已經離開了那個崗位，但這個女人，這盞燈，總在記憶裡出現。總想問一聲：你現在還好嗎？（圖文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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