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和衣裳有關的事

那些和衣裳有關的事

作者

林梅朵

《紅樓夢》中多美人,衣飾自然成了不可或缺的物件。旺兒家的有一次對鳳姐說:哪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服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只是不肯罷了。晴雯死後,“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可見那時的衣服除了穿以外,成色好的賣了也值幾個錢,故此以衣裳當禮物當獎賞,也就很平常了,這些衣服裡,總透著些越琢磨越有意思的小細節。

標明身份的緙絲襖

那些和衣裳有關的事

第三十七回裡,襲人因要給湘雲送東西,遂問起那纏絲白瑪瑙碟子,說起碟子又引出連珠瓶,勾起了秋紋的一場得意:前幾日她拿著連珠瓶跟隨寶二爺給老太太、太太去送桂花,得了獎賞,老太太給了幾百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現成的衣服,就賞了我兩件。”晴雯見這小蹄子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忍不住告訴她“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又說:“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誰又比誰高貴些。”

原來,王夫人找“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止給了趙姨娘和周姨娘,還給了另一個人,只怕給她的衣服要比給趙、週二人的更好。是些什麼衣服呢?

這些衣服直到五十一回裡才穿在襲人身上和大家見面,那時襲人的娘病危,臨終要見女兒一面,王熙鳳囑咐她“穿幾件顏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拿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她先來我瞧瞧。”

怎麼人家的娘快死了,女兒不趕緊回去還有時間特意打扮一番,而且要穿“顏色好的衣服”?原因就在於彼時襲人已是王夫人內定的寶二爺的姨娘,她回家探母關係到賈家的體面。趙姨娘都只是半個主子,何況表面上還是丫頭的襲人呢?心裡再急也得聽鳳姐這個主子的命令。所以她打扮好了先來給鳳姐來瞧:身上穿著桃紅百子緙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繡錦裙,外面穿著青緞灰鼠褂。看來襲人也明白鳳姐讓她打扮的用意,所以把最好的衣裳都穿上了,鳳姐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桂花開時,一起在太太屋裡找衣裳的人中就有鳳姐,她自然知道這些衣服是太太賞襲人的。倒正應了王夫人曾說的那句話“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襲人何止是月銀被提到了二兩銀子,連賞賜的衣服也不再和丫頭一樣了呢。就這樣,鳳姐還是嫌那青緞灰鼠褂太素了,讓平兒拿出自己一件“石青緙絲八團天馬皮褂子”給她穿去才罷。

襲人做為一個丫頭,平時在怡紅院伺候寶二爺時自然不會穿上“緙絲銀鼠襖子”“盤金繡裙”這類衣裳,但是在這個冬天,她就這樣打扮著走出賈府回孃家去了。這哪裡只是幾件衣服呢?這是襲人的身份公佈給所有人的一張通告啊。

那日晴雯對秋紋說的那句話還真錯了“一樣這屋裡的人,誰又比誰高貴些”,襲人和趙姨娘、周姨娘一起得到了太太的衣服賞賜,月銀也同為二兩銀子,確實和秋紋等人不一樣了。說起秋紋得的衣裳,定然不會是貴重的“緙絲”“盤金”這種,衣服雖不是最好的,好心情卻一點兒不打折,因為她那兩件是“最意外的衣服”啊!從來都是想不到的驚喜才最開心。準姨娘有準姨娘的滿足,小丫頭有小丫頭的得意,都從幾件衣服上來。

溫情的大紅羽紗雪褂子

那些和衣裳有關的事

王熙鳳不但給了襲人一件緙絲褂子,又讓平兒在多包上一件雪褂子,為了是給襲人“壯壯包袱”。平兒倒好,順手就拿出兩件來,把一件大紅猩猩氈的雪褂子給了襲人,將另一件大紅羽紗的提議要給邢岫煙。她的理由是,昨日眾姑娘們在蘆雪庵聯詩烤鹿肉時,“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就只她(岫煙)穿著那件舊氈斗篷,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

平兒是鳳姐的心腹丫頭,鳳姐的衣服首飾自然是她經手掌管著。主子喜歡哪件,不喜歡哪件,喜歡哪個人,不喜歡哪個人,平兒是一清二楚的。她敢拿出鳳姐的衣服來當著眾人的面說給岫煙,自然心裡有底。

一是估摸著那大紅猩猩氈和羽紗雪褂子鳳姐已是不怎麼愛穿的了,二是冷眼打量著岫煙來了這些日子,雖然家裡寒素日子窘迫,人品卻不比任何姑娘差,這姑娘已經讓鳳丫頭打心裡暗暗地喜歡上了。何況岫煙還是邢夫人的侄女,給她件衣裳於邢夫人那裡也好看。而且,眼前當著這麼些人,明擺著可以替主子樹立個大方疼人的好形象嘛!不過最主要卻是,溫情的平兒的確覺得無避雪之衣的岫煙“好不可憐見的”。

這樣一舉四得的事,平兒找衣服時那麼順手一拎就做了。果然這一舉動收到的效果甚好。眾人剛奉承完璉二奶奶“不知背地裡賠墊了多少東西”,璉二奶奶也心裡受用地表示著“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會行事兒的平兒就拎出了這件大紅羽紗雪褂子要送人,真是錦上添花一般。眾人越發盛讚二奶奶“疼顧人”、“不以東西為事”了,鳳姐也趁勢誇了平兒:“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她還知道三分罷了。”送出一件舊衣服讓“鳳辣子”贏得了滿堂彩,這衣服送的太值了。

平兒這一舉動,不光讓鳳姐掙足了面子,也讓岫煙有了件暖和和的雪天穿的羽紗褂子。這樣的衣服應該是一直穿“舊氈斗篷”的岫煙從未穿過的,這個冬天,她會比之前所有冬天都過的更加溫暖一些。

雀金裘裡那些事

那些和衣裳有關的事

第四十九回裡,寶琴披著一領“金碧輝煌,不知何物”的斗篷,說是“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誤以為是孔雀毛織的,還是湘雲認得,一眼看出來這不是孔雀毛,而是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要說見識這個東西真是裝不出來的,史家雖說正逐漸敗落下去,卻是“金盆雖破分量在”,出身於四大家族之一史大小姐的眼力自然比從小被人拐賣的香菱要強得多。

不過湘雲說“老太太那麼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倒是說錯了。老太太給她寶貝孫子留著一件更好的呢,那才確確實實是孔雀毛做的。給寶玉衣服時,老太太囑咐“這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就剩了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沒了”,這幾句話不光是在突出這件“雀金裘”的貴重,更是為接下來晴雯補裘做好伏筆。要不然,以賈府之富貴,怎麼還用得著穿縫縫補補的衣服?連秦可卿都是“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何況寶玉呢?只除非這衣服是“再也沒有了”的,因為它不是出自本國的物件,所以壞了拿出去修理時“不但織補匠人,就連能幹的裁縫、繡匠並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是什麼,都不敢攬”,而且寶二爺第二天還必須得穿著出去應酬----唯有這樣,這件衣服才不得不補,才能凸顯出晴雯不同尋常的手藝來。可見曹公筆下的雀金裘並非為寶玉而寫,而是為晴雯而作。

晴雯一心為了寶玉,為他夜讀書時罵困得前仰後合的小丫頭,為他免挨老爺責罰亂出主意讓“裝病,就說嚇著了”,為他攆了偷東西丟了二爺臉的墜兒……這些都不足以證明她的心,到了“病補孔雀裘”這一節,大家才真正看出這個丫頭有多維護寶二爺,也就不難想象她被攆出大觀園時心裡有多難受了。

再說回蘆雪庵,原來不只是寶琴、寶玉得到了賈母賞的衣服,湘雲穿的“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也是賈母給的。既然這幾個人都得了賈母的避雪之衣,為何她最疼愛的黛玉偏偏沒得呢?

那天商議蘆雪庵聯詩時,黛玉穿的是“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的鶴氅”,雖沒說是哪裡來的,未必不是賈母提前就給她的。黛玉怕冷,等不到下雪就得提前預備厚衣服了。而她這件白狐皮衣服明顯比湘雲的灰鼠褂子要強。那寶玉的雀金裘、寶琴的鳧靨裘雖然金碧輝煌,卻不見得有白狐皮的羽紗衣服舒服保暖。晴雯補裘時用的是孔雀金線,這種線用孔雀毛和金絲拈成,必定比一般衣料重一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可以剔出絨毛來的織物應該不是很緊密的。身體孱弱的黛玉禁不得一點兒冷,又容易累,自然是保暖性強舒適度高的衣服更適合她了,賈母就再有幾件雀金裘或鳧靨裘也不會給黛玉穿,她的寶貝外孫女舒服服暖和和的才更重要。

月白緞子襖·紅綾石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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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雁是黛玉從家裡帶來的小丫頭,因她年歲小,賈母讓自己的丫頭紫鵑服侍黛玉,雪雁也就讓出了黛玉貼身丫鬟的位置。別看這丫頭小,心眼兒倒不少,第五十七回裡,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她要出去送殯,隨身帶著丫頭“小吉祥”。姨娘回孃家自然要體面點兒的,不然主子也不答應。襲人回家時鳳姐就吩咐周瑞家的,讓她和一個跟出門的媳婦跟著同去,再帶兩個小丫頭子,還得“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但外面的生活環境和衛生條件哪能和鐘鳴鼎食的賈府相比,所以趙姨娘不捨得讓丫頭穿好衣裳,怕弄髒了,可她又要顧著體面,就想借雪雁的“月白緞子襖”穿穿了。緞子襖是華麗的,月白色又是素色,小吉祥穿這樣的衣裳正合適跟隨姨娘送殯。可惜雪雁不借給她,想來會打算的趙姨娘少不得拿出自己屋裡的衣裳給丫頭穿了。連丫頭的一件小襖也要借,不難看出趙姨奶奶的格局確實不大,也反映出她這半個主子的生活水平不怎麼高,正如她找守著一堆零碎布頭找鞋面子時所說“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裡來”。

若說趙姨娘捨不得自己丫頭穿件緞子襖完全是因她屋裡沒什麼好的,卻也說不通。她再困難,也在賈府生活了半輩子了,每月有二兩銀子,又有賈環的二兩銀子,之前還有環哥上學的八兩,能夠一出手就給馬道婆“白花花一堆銀子”的主兒,總不至於有多可憐。

沒有高山不顯平地,趙姨娘借月白緞子襖和香菱棄紅綾石榴裙對比著看更有意思。香菱是薛蟠的妾,和趙姨娘是同樣身份,薛家本就不如賈家,薛姨媽常說孩子們不會過日子,只會糟蹋東西,從這些來看,兩家姨娘手裡的寬裕程度自然不會相同。

香菱和小丫頭們鬥草時,一時嗨過了頭,滾進水窪裡把才穿上的紅綾石榴裙弄髒了,香菱想到的不是可惜了這裙子,而是怕薛姨媽會生氣,況且這裙子是寶琴帶來的,又怕辜負了琴姑娘的心----她壓根兒就沒想過這紅綾值多少錢一匹,貴不貴,她想到的全是別因這條裙子惹得別人心裡不自在,心裡只盼著“若有一樣的,趕著換了,也就好了”。幸好寶玉知道襲人有“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幫她解了這個燃眉之急。襲人不光送來了新裙子,還要幫香菱把那髒了的收拾好,香菱卻說:“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給哪個妹妹吧,我有了這個,不要它了。”連“手中散漫”的襲人都忍不住說她“你倒大方的好”----若換了不捨得給丫頭穿月白緞子襖的趙姨娘,怎捨得將剛上身的紅石榴裙不要了呢?看來人與人行為上的不同不光在環境,更在心態。一片天真少女心的香菱,怎是精打細算的趙姨娘能比的?她們相差的不僅僅是年紀,還有對生活中不如意的認知,和對人生的態度。

寶玉那幾句番將少女和婆子比喻成珍珠和魚眼睛的話不無道理,未諳人事的女孩子天真爛漫,只因她們還未被生活中的艱難所喚醒。香菱亦是如此,她雖然三歲就被拐賣,卻從未操心過生計這樣事。然而也並非所有女人最後都會活成一個“趙姨娘”,那些歷盡甘苦還能保持住一片純真與溫婉的,是比“珍珠”還要寶貴的“玉石女子”,她們“走出半生,歸來仍是少年”,永遠清新不會世俗。

衣服、情義及其它

那些和衣裳有關的事

除了上面幾次,還有劉姥姥來賈府時獲贈的那些衣服。劉姥姥一來,鴛鴦預備了自己的衣服讓她洗澡後換上,臨走時又送了兩件給她,還說讓姥姥別嫌棄。平姑娘也是這般言語:“那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很穿,你要嫌棄,我就不敢說了。”她送劉姥姥的是“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鴛鴦和平兒的衣服雖然都是舊的,卻是劉姥姥平時可以穿的家常衣服,而老太太那兩套“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新衣服,定是織金繡錦華麗麗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白收著也可惜”,可送了劉姥姥這個莊稼人她也沒處穿去,不過留個紀念罷了,雖然值不少銀子,可劉姥姥這樣重情義的人是不大可能把這衣裳賣了的。

說到情義,又不能不提寶釵。金釧死後,王夫人心存愧疚,賞了銀子又想賞兩套衣服給她做裝裹,可一問鳳姐,“姐妹們恰好都沒做什麼衣服”,給黛玉做了兩套過生日的,是怎麼說都不合適給金釧當裝裹的。王夫人說“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其實還有一點不便出口,那樣做,她這個舅媽成個什麼人了?老太太豈能高興?幸好寶釵來了,她拿來兩套衣裳送給死了的金釧,說自己“從不忌諱這些”----讓死者的裝裹不必潦草地趕製,也讓生者可稍稍安一點兒心。有人說寶姑娘是心裡藏奸拉攏人,真是“度君子之腹”的言語,能拿出自己的新衣服給橫死的下人做裝裹,這樣的“秀”不是人人做得來的。

《紅樓夢》中和衣服相關的故事太多,這裡提到的不過是幾處最淺顯的,這些故事中,有散漫也有計較,有溫暖也有心機,正如或華麗或樸素的衣裳一樣,生活的瑣碎和人物的心思在一件件裙襖中鋪展開來,卻遠比衣服本身更加豐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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