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偏科”:被否定的學生,被宣揚的天才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四十年前,《人民文學》1978年第1期刊登了一篇題為《哥德巴赫猜想》的報告文學,故事主人公叫陳景潤,是一位數學家。恍若一夜之間,他在全國就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一年起,知識和人才重新得到重視。

今天,5月22日,是陳景潤誕辰85週年。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陳景潤,1933年5月22日生於福建,當代數學家。1953年9月到北京四中任教,1955年回母校廈門大學數學系任助教,1957年調到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1973年發表了(1+2)的詳細證明,被公認為是對哥德巴赫猜想研究的重大貢獻。

陳景潤於1996年3月19日逝世,年僅63歲。此後,他被敘述為“偏科”的典型例子,即便其他科不好,有一科好也能走向成功,甚至成為傳奇人物。

而今,在學生時期,尤其是高考前的學生時期,偏科會被認為是一種需要彌補的缺陷,意味升學考試的風險。但到了成年時期,人們又習慣以其中部分成功者作為勵志的榜樣,偏科甚至為其傳奇錦上添花。

是否偏科不是最被關心的,學生自身的世界亦不是最被關心的,而是誰(按世俗定義)成功誰就是正確的,就是被肯定乃至被宣揚的榜樣。

今天,我們就回到歷史中的“偏科”,從晚清民國大師亦真亦假的“偏科”故事,到建國後的“白專”,再到1978年之後的“數理化”天下、偏科被肯定,再到當下“偏科”作為一種升學考試風險。

不同歷史時期,對偏科的定義也不盡相同。那麼,貫穿始終的,是什麼呢?本文作者認為是不變的教育功利化。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撰文 | 張向榮

成績差,與偏科可不是一回事

關於偏科,有一個流傳已久的笑話。說是兒子從學校回來,成績單上面數學考了1分,語文考了0分。父親看著成績單,狠抽一口煙,說:“兒子,你有點偏科啊。”

這個笑話之所以成立,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不叫偏科,這純粹是成績差。在現實中,一個學生的各科成績都在及格線上徘徊,有的剛及格,有的不及格,這與開頭的笑話裡的“笑點”是一樣的:成績差,與偏科不是一回事。

我們所理解的偏科,是指有一門或幾門成績非常優秀,可以超拔他人之上,而其他的科目則非常平庸,甚至很差。這樣的現象,才是我們所要討論的偏科。今天是著名數學家陳景潤先生誕辰85週年,他就可以被看做成一位偏科的典型。

有趣的是,“偏科”這個詞,古代沒有,英文法文德文等主要的外文裡也找不到嚴格對應的詞,而在中國,如果去網絡上搜索,或是去論文庫裡檢索,則會發現大量有關偏科的討論。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由此可見,偏科之所以成立,一是因為現代學科科目體系的形成。中國古代的“禮樂射御書術”、“經史子集”、“言語、德行、政事、文章”等分類,和古希臘七藝“邏輯、語法、修辭、數學、幾何、天文、音樂”,均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學科體系,沒有現代教育體制裡包含了分班制、學期、假期、學生考試、教師考核、接受更高級教育的選拔等一整套內涵。因此,古代是不存在偏科這種問題的。

二是因為中國當前實行的高考制度並不旨在擢拔天才,其內涵是選拔足量的合格的中學生進入大學,只要參加考試,任何一門考試的成績如果過低,都會影響到總成績。偏科被視為學生能否接受高等教育的致命危險,這是偏科成為問題的直接原因。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譯者: 劉幸

版本: 教育科學出版社 2017年3月

現代課程論的開山之作,“課程設計不僅是一個教育學問題”。

晚清民國:追慕大師頭頂上的“偏科”光環

當偏科成為一個現代問題,而且主要是一箇中國問題時,這就值得去探討一番了。當然,教育工作者們已經對這個問題進行了長達幾十年的深入研究,已經從學生的心理、師生的關係、學科的優化、體制的完善、教學方法的改革等等內部角度把偏科現象分析的入木三分。因此,本文主要是從外部來分析作為社會問題的偏科現象。

中國當代的學科建制,主要是延續近代以來自西方傳入的學科建制,並在建國初根據蘇聯模式、改革開放後根據需要進行過多次調整。而從近代以來,就不斷流傳著關於偏科的傳說。

在近代特別是晚清民國時期,“偏科”主要是一種對已逝的所謂學術大師的追慕姿態。不論是當時還是今天,坊間始終流傳著一些大學者偏科的軼事。

例如:

最初被清華大學歷史系錄取的錢偉長,入學成績國文歷史滿分,而數理化均不及格;吳晗投考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也是國文滿分,數學零分,最後被清華錄取;臧克家數學零分,國文極受聞一多欣賞,於是被青島大學破格錄取等等。

這些軼事有些是當事人自己的言說追憶,有些是來源不明的口口相傳,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是真中摻假,並沒有多少人認真去查證真偽,也不會有人去分析當時的考試製度、社會名流與高等教育的關係等等。

因為大家需要的是恰恰是偏科的正當性,通過偏科來證明這些已經功成名就的學者是多麼天賦異稟,偏科成為了環繞在他們頭頂上的光環。從而使得當代人在對這批學者們進行頂禮膜拜之餘,還可以對今天的教育選拔制度形成批判。

建國初期:被質疑的“白專”

建國之後,隨著高校院系調整,各個大學學科的專業性更強了。但是,義務教育、中學教育與高等教育的性質完全不同。1957年,毛澤東對教育提出了著名的指示:“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力、體育幾方面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有文化的勞動者。”“德智體”全面發展成為了中小學教育的目的。既然目的是全面發展,那就意味著有很多學生還沒有達到全面發展。偏科從民國時候的天賦異稟,變成了教育體制下的人為缺陷。當然,在不同的階段,社會對全面發展的認識又有區別。

在改革開放之前,“德智體”全面發展雖然是人所共知的口號,但實際上,真正決定學生在教育體系裡能走多遠,決定一個人是否被塑造成了合格的人才的“指揮棒”是另一個口號:又紅又專。這個詞今天可能不太被使用了,但在當時特別是恢復高考之前的年代,則遠比“德智體”更講政治。所謂紅,是指政治信仰和意識過硬;所謂專,是指專業水平、“文化課”學得好。

當然,在這個語境裡,“紅”的重要性要高於“專”,沒有“紅”的“專”被稱作“白專”,是真正的偏科,要接受批判的。當然,我們不能說“又紅又專”這個詞有什麼理論上的問題,為了培養新中國的建設者,教育的目的既是專業的又是思想的,這本是新中國教育制度的題中應有之義。只是在實際的執行中,才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

譬如,當年陳景潤因為做出“1+2”而剛剛為人所知時,他頭上還頂著一頂“白專典型”的帽子,這個帽子遠比進擊哥德巴赫猜想更神聖。所以當時很多人非常不理解,為什麼要關注、宣傳一個偏科的“白專典型”。甚至到了70年代末,徐遲為了撰寫報告文學,深入陳景潤的單位採訪時,還時常受到類似的質疑。在那個時期,偏科,特別是如果像陳景潤這樣的偏科,不僅得不到天才光環的加持,個人還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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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歷史時期的陳景潤傳記或故事集封面,從左至右,從上至下,依次為:《陳景潤》(版本:廈門大學出版社 1998年)《陳景潤傳》(版本:新華出版社 1998年)《一個真實的陳景潤》(版本: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1年)《陳景潤的故事》(版本: 內蒙古文化出版社 2012年)《鑄夢》(版本: 廈門大學出版社 2013年)《陳景潤的故事》(版本: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 2013年)。

改革開放以來:從被崇尚到高考失利風險

1978年伊始,在《人民文學》第1期上,徐遲所寫的“非虛構”作品《哥德巴赫猜想》終於刊登出來了,這篇以陳景潤為主角、讚揚科學和科學家的報告文學一時間家喻戶曉。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陳景潤宣傳畫。

這一年的3月,經過李政道多年的大力呼籲,在當時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支持下,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創建了第一個少年班;還是這一年的3月18日,被譽為“科學的春天”的全國科學大會召開。種種大事件,使得社會上所壓抑的對專業、對科學的蓬勃熱情一下子鼓脹起來,“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飽含著當時人們崇尚科學、仰慕科學家的心態。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一方面,理工科成為了80年代的寵兒,“文化熱”、“詩歌熱”雖然在當時也很時尚,但在教育領域,無疑是理工科獨佔鰲頭。另一方面,陳景潤的天才形象,和最早幾批少年班的天才形象相互疊加,更使得理工科一時無比榮耀。而“偏科”,再次悄然成為了一個正面的詞彙,意味著理工科天才,意味著未來的陳景潤。

等到時間推移到新世紀,隨著高考制度的逐漸完善,社會價值的日趨多元,歷史上民國時期的“破格”錄取已經很少見了,“又紅又專”的年代也已經遠去,大家固然還會對陳景潤式的天才心存敬仰,但面對偏科天才已不再狂熱。

在各類焦慮蔓延生長的今天,偏科也成為了焦慮的一種,偏科不再意味著“偏才”,而是意味著高考失利的風險,“分分必爭”的殘酷令偏科的學生們焦慮萬分,令家長們憂心忡忡。偏科最大的社會效益,恐怕就是給各類培訓提供了新的經濟增長點。

偏科背後的價值觀:教育價值的功利化

對偏科這種現象,社會的不同階段存在著不同的褒貶。但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支配這種褒貶變化的動力實際上只有一種,那就是大眾對教育價值的功利化態度。

全面發展作為一種教育的目標,無論教育部門怎樣完善教育制度,大眾的態度卻始終是功利的,隨著時代變化而變化的。當偏科意味著特長,能帶來名譽甚至財富時,就會被追捧,反之則被視為缺陷。一個偏科的高中生就像一個“病人”,始終面臨著學校和家長極大的壓力,他會想盡辦法彌補弱項,以求“治癒”;而一旦進入大學,選擇了偏科作為專業,那麼偏科很可能成為他的技能點,他將領先其他同學,成為極為優秀的人才。

此時,我不禁懷念起古代的教育,古代的教育當然也有非常多的問題,也未必適合當代人。但是,古典時代的教育和現代人的教育有一個本質的區分。那就是,古典教育並不是旨在知識的傳授,而是一種人格的教化,既無關學科的劃分,也沒有標準化的考核,因此,也就不存在偏科這種現象了。

而現代教育雖然也以育人為目標,但其實際的做法卻是培養掌握各類技能的專業人才,從而服務現代社會所需要的種種崗位。如果有讀者願意閱讀一下古希臘哲人色諾芬的《居魯士的教育》,文藝復興哲人伊拉斯謨《基督君主的教育》,以及中國儒家關於教化的種種論述,就會深刻的感受到這種古今的差異。

中国式“偏科”:被否定的学生,被宣扬的天才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2013年9月

“過度複習是摧毀創造力的利器。”

當然,古典教育與現代教育之間的鴻溝是難以填平的,偏科作為現代中國教育中的一個現象也難以消除,這是由現代社會的結構和運行邏輯所決定的。我們能做的,是儘量不以功利的價值觀去衡量一個孩子的選擇,不管他是否偏科;也要在寬容個別陳景潤式天才的偏科人才的同時,確保高考制度能夠符合大多數學生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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