縴夫用力與美,在江邊雕鑿出一道道感天動地的纖痕

縴夫用力與美,在江邊雕鑿出一道道感天動地的纖痕

■廖靜仁

我的家,坐落在資水中游北岸,傍江極近。一條窄窄的纖道,就在門前的階沿下,隨江水向兩端蜿蜒。

我們常在纖道上撿石子玩,把那石子一顆一顆扔進江水裡面。數姐姐玩得認真,她每扔一顆,都要驕傲地咋呼一聲:"扔掉一顆絆腳石!"那神情,像很值得炫耀。

我們還拾那些縴夫們遺棄的、被石子磨得破爛不堪了的草鞋。那草鞋大多是縴夫們從益陽買來的。當時,我還不太稔事,更不懂得縴夫們的艱辛,總以為是編織的草鞋質量不高。而姐姐卻說:"縴夫們的腳板那麼重,能不爛嗎?"我們把那些拾到的草鞋,用一根長長的繩子串起,一路拖著玩。倘是我們哪一回拾得多了,就學著爸爸他們拉縴的樣,一步一"杭育"地兩手爬著地走。每當我們弓著腰拖草鞋時,媽媽看了,就會搖著頭輕輕地嘆息。她嘆息什麼呢?我想姐姐是一定知道的,可她沒有說。

當然,我們玩得最嚴肅的,還是用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纖痕。

縴夫用力與美,在江邊雕鑿出一道道感天動地的纖痕

那是我們屋下側約五百米遠的纖道拐彎處。那兒的纖道,被隆起的巨崖擠得只能容下一隻腳板。湍急的資水,由於崖石的夾擠,顯得更加勢不可擋。聞名資水兩岸的"崩洪灘",就在這個地方。倘是重載船逆水上灘,須得等伴船才行。長長的資水,像這樣的大灘有好幾處,所以,在一般情況下,帆船總是三五結伴而行。要是有船從下游來,老遠老遠就能聽到縴夫們那如歌的號子聲。

我姐姐的耳朵最靈,每次都比我們先聽見。"快去喲!快去喲!"她那極好聽的聲音一響起,我和鄰家的伢兒們,都會一陣風跑往崩洪灘。

縴夫們正緊繃著臉,喘動著嘴角,那被太陽烤曬得黑而發著烏光的胳膊以及背脊,彷彿變了形一般,顯得嶙峋。一雙雙鐵錚錚的肢掌,緊扣著路面,像要把那路面扣進去似的。他們的腰板起初弓著,而後又拼命地向前伸直。由於抓爬那能夠牽引向前的什麼東西,手指甲裂開了,指頭溢出了鮮血。看到這情景,我們都呆住了。

姐姐在發怒,朝我們吼著:"還發麼子鬼呆呵,沒良心的東西!"話音未落,她已進入了縴夫們的行列。我才省悟,便毫不猶豫地把母親早就準備好的,用粗白布一層粘著一層,針線兒扎得密而又密的纖搭肩,迅速地背在肩膀上。那纖搭肩的尾首處扣著一個麻竹結,拉縴的時候,只要把那麻竹結往纖繩上一反,便鎖得緊緊的了。拉呀!拉呀!只有這個時候,我們才真正地感到了生活的嚴峻。

縴夫用力與美,在江邊雕鑿出一道道感天動地的纖痕

拉過了這一程,便到了屋腳下。縴夫們胡亂地用衣袖或是衣襟擦把汗,就朝我們家裡走去。姐姐早已將涼茶準備好了,一海碗一海碗地盛著,媽媽則在灶房裡忙著煮飯、炒菜。就在縴夫們吃飯的這段時間,我們這些伢兒便圍到了崩洪灘的纖痕旁看"稀奇",有些伢兒總愛揀石塊砸那纖痕玩,被我姐姐知道了,便趕了來:"誰要你們砸的?真不懂事!大人們要從這纖痕中分辨出過了多少趟上水船呢!"那時,她說的話,我們都當大實話。纖痕在我們的感覺裡,漸漸地神聖起來。要是硬心癢不過,也只是用手去小心翼翼地撫摸撫摸。

縴夫用力與美,在江邊雕鑿出一道道感天動地的纖痕

那年春初,姐姐嫁給了常和我爸爸他們一道拉縴的年輕壯實的縴夫。出嫁的前一天,我看見她在崩洪灘隆起巨石的拐彎處,坐了很久很久。一雙被江風颳得皺巴的手,拿著一條薄薄的綢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一道又一道纖痕。

大學畢業那年,我乘車直抵最近的資水江畔。下車後,便匆匆地尋濤聲趕去。滿江裡大大小小的船隻,都已經改了舊時容顏:船上沒有了桅杆,不見了帆篷,全是一色由馬達帶動螺旋槳的機器船。我那拉縴的姐夫不會失業了麼?我遐想著,不知不覺地踏上了一條沿江的小路。要不是被一陣伢兒的鬨鬧聲驚醒,我還真不知會"夢"游到哪裡去了。

"那是我爸爸和爺爺他們雕出來的!"

縴夫用力與美,在江邊雕鑿出一道道感天動地的纖痕

"羞!羞!是我爸爸和外公他們雕出來的!不信?不信去問我媽媽。"於是,伢兒們便一鬨而散了。

原來,我已走在了一處和崩洪灘相似的江峽中,剛才那群伢兒,就是爭論的這灘頭拐彎處的纖痕。他們不知這纖痕是被纖繩勒出來的,竟以為是父輩們雕鑿出來的!

的確,這不正是力與美的雕塑!

這記錄著資水江畔一代又一代縴夫艱辛生活的纖痕喲!我身不由己地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撫摸,撫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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