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濃淡皆真胸臆 林石疏密是大胸襟——尤凌波散文說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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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濃淡皆真胸臆 林石疏密是大胸襟——尤凌波散文說片

插圖分別為《風從場上來》的封面,封底,尤其是書中的小書籤,也設計用心

一時間,有許多人關切:散人是誰?他怎麼突然冒了出來?為什麼能寫出這麼有味的文字?

我與散人兄相交有年,多所過從,一起經歷,彼此顧念,不敢僭稱知己,但說我是瞭解他不多的人,似不為過。他開始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一直關注,本想寫點文字說點感受,一來卻因為動筆後我自己一場突如其來的疾患而不得不中止。轉眼二來因為一載過去散人兄一直沒有結束的意思。我也就因人說文、文人互論,談點想法。

散人兄的文字,有個過程,他少年時在終南山根的鄉下生活,終南瑰巍兼之山下平疇秀麗,給他留下很深的童年記憶烙印影響至今,很快他又回到城裡,成為真正的“大廠子弟”,應該說這兩段生活打下他人生的底色。他青年時入伍當兵,在部隊寫了許多優秀報道,在轉業後的一段時間,他回到自己生活過的大廠,開始了黃金年華(那時是改革開放初期,他所在廠子國營兼軍工背景,是真正的黃金單位),他青年才俊,風華正茂,一邊在組織部門工作一邊又拿起了筆,寫起雜文隨筆。那一階段,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發軔期,他的許多隨筆以明白直白直戳要害見長,在1980年代的陝西雜文隨筆圈頗有影響。二十多年前我看他的文字,最直接印象就是簡潔。一以貫之一直保留至今,散人兄本就不是一個磨嘰哼囔人,他為人豪爽,行事磊落。文如其人,他的文字也愛憎畢現,黑白分明。我以為,愛憎分明,文字簡潔,既源於個性也形成於他的職業習慣——這個職業就是新聞人。這也就使得就文體而言,散人兄的文字最顯著的特色是,更得新聞真髓,簡潔準確。

迄今為止,我看到散人的第九十九篇文字,是《失去的野性》。

大體而言,散人兄的文字分這幾類,一類是城鄉生活所歷所見,《小時玩憶》《甜甜的苞谷杆》寫鄉村兒童的玩具和童趣,《城裡孩子們的玩》寫城裡孩子的玩藝;《消失的領路人》,《洗澡記》《滻河多白條》《養雞小記》《花兒,盛開在痰盂》等篇什透過日常看變化;《今黑放電影》《坐在車裡倒垃圾》《難忘小人書攤》寫兒時奇特經歷,《出差》《一頭沉》《這世界變化大》通過消費寫變遷;《綠滿南牆》《老碗會》《大紅燈籠高高掛》透過年節寫人情;《瓦盆人生》《油燈情》《窯窩》等透過鄉下的日用品寫世道。

一類是鄉村生活記憶或回憶,但未必都是作者親歷,這一類是散人散語的精粹。諸如《熱騰騰的炕》《風從場上過》《遠去的炊煙》《坐席》《出門》《做集》《井》《村東那條小河》《燕子歸來》《戀蜻蜓》《三爺》《石頭情緣》《耍社火》《溝底有人家》《杜陵塬上蟈蟈叫》《好綠一村樹》《枸桃紅了》《冷暖鄉土》《漿水戀故鄉》《滾燙的鄉情》《雲飄天空影落地》《風霜雪雨總關農》《農家小院》《鄉村的聲音》《白事》《分家》《槽頭興旺》《村上死了牛》《霧騰騰的菸袋鍋》《田埂上的獨輪車》《綠色的澇池》《地窖悠悠》《磨道深深》《糞事》《打胡基》《剃頭匠》《一刀斬斷是非根》(寫鄉下的劁匠)《戴墨窩子的老漢》四十餘篇寫舊時鄉村的民俗風情手藝和鄉村難忘的景色甚至聲音(其中《鄉村廁記》《借》

寫了舊時鄉下和睦的鄰里關係)。從題目大概可以看出作者寫作的取捨,這構成他寫作的基本面,有經歷有故事有人情有風俗,關鍵是還有獨特豐富的想象、細緻如刻的描寫和濃郁深沉的情愫。

第三類是軍營生活寫真,《軍歌嘹亮》《班務會後去散步》《緊急集合》《整理內務》《幫廚》《連隊飼養員》。它們是散人生活的另一面,題材熟、篇幅短、視角小,沒有高調卻有正氣,有向上的力量。

縱覽散人的作品,我的基本判斷是,他這段寫作的出發點是,選擇熟悉的非虛構的內容,寫,就寫最出色最觸動他心靈的部分,絕不無病呻吟玩弄文字和形式;寫,就寫他眼中最有特色的景緻,寫別人所不能(願)寫。所謂呈現“人人眼中有,人人筆下無”境界是也。單論題材應該說他寫的這些內容的大部分,生活在終南腳下的一些作家或業餘作家都已寫過或涉獵過,但散人讓人驚訝的是,他筆下的“日常”,要麼是別人沒有發現的,要麼是發現了寫不出來的,要麼是寫出來別有一番解讀的。這是散人獨特而自成系統的鄉下世界圖景,也是他文字體現的最基本價值。

優秀新聞人和熟練雜文隨筆家的雙重身份,決定了散人文字的兩個視角,決定了他作品的高度和厚度,這高度是,他在人生的耳順之年做了一次“回首”,給今天的受眾打開了一扇熟悉卻陌生的窗戶,以高精度的觀察和良苦用心,以非同一般的白描手法,展現描繪了一個菸灰色的溫暖的鄉村世界,這是現代都市人記憶顧盼、基因“返鄉”。散人的文字既眷顧了鄉村往事往景往藝往情,也對其中的落魄於時代表達了遺憾和憂慮,但更多地他是一個新事物的接受主義者,這決定了他的文字以達觀心態面對既往笑對未來的總體面貌。

這首先得力於他獨到的觀察視角和觀察方法。尤其集中體現在他的“軍營系列”。他寫部隊唱歌,寫班務會,寫戰士幫廚和戰士炊事員,既寫軍隊嚴肅的一面,也寫戰士人性的一面,敘事工穩卻饒有興趣。

散人文字最讓我折服的,是他獨到觀察背後的出色的白描再現功夫,這深深得益於她的中國畫鑑賞素養。中國畫,講究線描一路的真功夫。能將細節和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描寫出來,靠的是一,用心的淡定忍穩,二,觀察的獨到細緻,三,用筆的準確精到,四、強大的整體專業功夫。白描工筆既是藝術家的童子功,也是畢一生積累之大成。中國連環畫我最佩服賀友直先生,讀散人兄文字,我多次想到賀友直的《山鄉鉅變》。那裡面的鄉土氣息,場景傳神與人物個性化幾乎達到極致,因為畫家花了大量場外功夫做準備。

“營溝村是一條大溝自南向北伸展開來,中間有一條從西向東的短溝將其截斷,這條短溝村人叫斜溝,北邊的是北溝,南邊的是營溝。自古以來,人們依溝而居,憑崖挖窯,窯前再蓋一側或兩側廈房。溝內楊樹桐樹柿樹棗樹慄樹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清晨傍晚,朝霞餘輝之下,炊煙淡淡,霧靄似紗,自溝底嫋嫋升騰,如詩如畫,恍如仙境,卻偏偏又有羊咩豬哼牛哞狗吠之聲,分明告訴你這是煙火人間“(《溝底有人家》)

這完全不是散文而是水粉風景了。

“麥黃時節,花椒才剛剛結籽,一串串黃中現綠,刺兒也茸茸、軟軟的,連葉帶椒摘下,開水鍋裡燙過,炒些醋熘筍瓜,麵糊裡摻上椒葉,攤成煎餅,或烙成椒葉鍋盔,割麥回來,舀一碗椒葉清湯麵,端上一盤子煎餅、鍋盔,巷口老槐樹下一圪蹴,連諞帶吃,飢乏頓解,後晌地裡又有使不完的力氣”(《好綠一村樹》)。

這更像中國連環畫的一幀。

他還這樣寫麥苗, “一過清明,田野裡蜇伏了一冬的麥苗,就‘噌噌’往上竄,不幾日,就抽出了穗兒,尖尖的麥芒上,綴滿了小米粒似的花粉,空氣裡滿是淡淡的花香,若是來一場霏霏細雨,那清秀的麥穗,就如婚後少婦的胸腹一樣,很快就鼓脹豐腴起來,一顆顆麥粒灌滿了漿。每逢此刻,莊稼人最喜歡蹴在地頭,點燃一鍋子旱菸,眯縫起雙眼,眼前那起伏的麥浪,便幻化成了雪白的饅頭,寬寬的黏面,半拃厚的鍋盔。”(《甜甜的苞谷杆》)

這些狀景之筆是散人兄高超的藝術修養的體現,據我所知,他對國畫、石雕和老傢俱老玩意相當感興趣且具有較高鑑賞眼光。他的炕頭石獅收藏用功久長,藏品之豐精品甚至絕品之多,在陝西絕無僅有,是多次上過省裡電視的。他曾在《石頭情緣》一文裡寫過一段話,“所以遊子回家,物是人非,最能觸動心靈,喚醒記憶,催發淚點的還是那石頭,因為石頭依舊,而最摯愛的親人卻一個個不在了”。由此可見他對自然、老家和石頭感情之一斑。

以工筆素描再現人、物,在散人散語裡俯拾皆是。我們還可以舉好多:

《熱騰騰的炕》裡有“只要地不泥,一般都不脫鞋,拿掃炕的掃帚疙瘩一掃,就盤腿坐在了炕頭上。女人們的話題永遠是娃們家聽話不,媳婦勤快不,婆婆厲害不,真的是哪個背後不說人,哪個背後不被說,說到難過處,免不了淌幾行鼻涕清淚,說到高興處,又破涕為笑。嘴說困了,手做累了,也偶爾抹幾把花花牌。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就在這唏噓哈哈中過去了,一看飯時快到,這才緊忙散去,回家熬糝糝或打攪團去了。”說寫神了,一點不為過。

《燕子歸來》(其實還有《分家》《三爺》《井》《》等)更像是一篇小說,且看敘述:“婚期是去年忙頭裡定下的,沒料想,剛定好日子,他的老父親就撒手昇天了,而結婚的日子馬上就到。他本來要推日子,可小兒子和他老婆子卻不答應,非要堅持不變。對外,老弟兄們可以齊心協力,同仇敵愾,可面對這家事,卻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井》裡有一段,“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她先要絞水,把廚房裡的大水缸盛滿,然後才餾饃、熬糝糝。這井水性硬,熬出的糝糝雖不用搭鹼,卻自然蠟黃、黏稠,有一種獨特的香味。特別是燉豬肉,啥調料不放,卻能香一條巷子。”完全是小說(勾勒刻畫)寫人的手法。

不是有心人,不是真正的觀察者很難寫得出來。《戴墨窩子的老漢》《遠去的炊煙》,還有《剃頭匠》裡的“正骨”場面,寫“劁客”的《一刀斬斷是非根》等等,尤其是《村上死了牛》寫牛滾溝死去時的流淚尤讓人心動,這樣出色的畫面感比比皆是,若果要做比方,我以為最像國畫小品,它們精緻整飭,輪廓清晰,卻富有格局感,富有詩意,這是散人隨筆最大的優勢。

不光細緻入微的寫人狀物,散人散語裡還有一個特點,是對“熱鬧”場面的冷靜的呈現,這體現著作家駕馭“大場面”和多焦場景的能力,也是謀篇佈局更見功力的寫作技巧。

散人寫過年趕集的一段極精彩——

“臘月裡的夜,天雖明的遲,但雪卻耀的亮。位於終南山下的這戶人家早早就起身上路了……一大家子趕到集市上時,人已黑壓壓一片,各種聲音匯聚成了一片嗡嗡聲。交過了豬,留下些要用的錢,其餘的都交給了女人,女人避過身去,小心翼翼地藏到了貼身處。看了一會耍猴的把戲,又在治牙的攤攤上給老孃拔去了一顆病牙,才到剃頭擔子前依次給老爹、娃娃和自個剃了頭,接著就是割了斤半肉、買上些蓮菜、紅蘿蔔、蒜苗子、粉條子等年貨,隨後又到布匹攤上,給老人和娃娃們扯了些過年要穿的布料。買春聯時,架不住娃娃們纏磨,爺爺抖抖索索地又給孫孫們買了一小掛鞭炮。最後一家人一起走進了紅肉煮饃鋪子,拿出自家帶來的鍋盔:‘全都煮了’。熱氣騰騰的煮饃端上來了,男人把自己碗裡的紅肉片片夾給了爹孃和娃娃,而女人又把自己碗裡的肉片分給了男人一半,這也是莊戶人家一年裡唯一的一次下館子”(《做集》);同樣還有寫紅白喜事:“待客吃得是流水席,桌椅不夠不必發愁,早早地,鄉黨們就從各自家中搬來。沒有桌椅的,則把自家的碗筷盤子抱來。放鞭炮的是半大小子,長輩們圍聚在桌前,喝著釅茶,抽著旱菸,時不時指撥一下忙活的年輕人:‘輕著些,小心把碗打咧!’”(《滾燙的鄉情》); “說話間,響午己到,飯菜也己備好:無非是炒蓮菜、炒豆芽、燒豆腐、粉條炒肉、紅蘿蔔炒蒜苗、黃花炒雞蛋,燒酒用錫壺溫熱,炕桌上一擺,大小圍在一起邊吃邊喝。幾杯燒酒落肚,有把持不住的女婿,說話就有些張了,口氣就有些飄了,媳婦一見,緊忙使眼色阻擋,不免就嗆嗆兩句,挑擔和娃他姨趕緊相勸,打圓場:‘一年到頭了,放開叫喝,不行我一會送他。’娃娃們可不管這些,筷頭子夾得歡著呢,小臉蛋讓稠酒燒得紅通通的,有的嘴裡正嚼著肉呢,一聲‘咦,這房子咋轉呢?’隨之就勢一倒,躺在炕上呼呼大醉了”(《出門》)。

趕集,待客,坐席……都是農村常見的所謂的“亂亂事”,比較難把握。 我沒有全部引用這些精彩文字,其由大及小,由遠及近,由高及低,由繁及簡的寫法,把複雜處理簡單、讓細節代替場面,處理得委實到位。能寫得如此從容、有條不紊,在我還真是鮮見。

活靈活現不說,還有讓人會心會意的幽默。我與散人兄相交多年,他的稜角分明個性背後其實還有對生活、對人生、對朋友的俠肝義膽、熾熱情懷。對生活和工作他持樂觀以對態度,日常裡他的幽默、玩笑和嬉戲並不多,但卻都是掏心窩子的。事實常常如此,樂觀加上智慧才有了幽默。例如,“鄉村樹密林多,鳥雀也多,碾盤處就是鳥雀最愛光顧覓食的地方,那些被石磙子擠壓到地上的苞谷碎粒,就被眼賊身快的鳥雀爭搶著吃掉了。趁婆婆擰身裝糝糝時,樹上的一群麻雀呼地都飛到碾盤上快速地吃上幾口,小腳老婆婆迴轉身來,只是‘喲失喲失’驅趕兩聲,那群麻雀又‘撲愣愣’飛到樹上,也不飛遠,嘰嘰喳喳地歡叫著,等待著下次機會的來臨”(《磨道深深》),信筆景緻,端的有趣同樣還有,“也有尷尬的時候,自家人雖知道牌子顏色的含意,可親戚朋友卻不知曉,又忘了告知,男主人進去翻了牌子,便不操心有人進來了,親友中的女客內急,失急慌忙匆匆進來後,才發現一個白花花的屁股,臉兒立刻羞紅,嚇得便意全無,緊忙悄悄退出,還不好意思給別人述說。其實這還算好,若是男客人撞見了女主人恰巧在方便,便真是有些內疚了,說也說不清楚,從此就好像做下了啥虧心事似的,心裡嘡嘡嘡直敲鼓,反正在這方面,似乎古今中外都一樣,女人的身子就是比男人的身子要金貴”(《鄉村廁記》、(《糞事》裡也充篇都是這樣的詼諧),而《杜陵原上蟈蟈叫》寫城裡人到郊區鄉下撿麥穗發生的一段“麥麩坯”趣事,讓人開眼。

這是散人式的讓人會心一笑的冷幽默了,這些旁人不大涉足的場景,在散人卻是信手拈來涉筆成趣,背後其實體現了對苦焦而素樸生活的憶思咀嚼。

因為對壯秀秦嶺、對秦嶺腳下山環水繞的老家楊莊的熱愛,散人的筆觸始終縈繞無法逃離。他傾注的深沉而沉鬱的情感, 變成了文字織成的一幅幅直陳讀者的生動的畫面。會當臨景賦新詩,寫得終南有聲畫。宋人曹勳在論“畫花鳥”曾有句,“風情已自足,橫斜不敢加。須知自古來,畫家須詩家。”其實不奇怪,畫家詩家和作家首先都是感情專家。

散人兄是個不大流露感情的人,最起碼在我眼裡或者一般人面前如此,但也不排除他性格里“金剛怒目”式的一面。我以為,《風從場上過》當然最好的體現了散人兄這些文字的本質,但也不妨另重理解,這些文字也可註解為“鄉村拾景”或者“遠去的鄉下”。體現在文字裡,尤其是公開的篇章,他十分節制,他恪守著讓場景和人物說話而不是作者自己跳出來會更有說服力些,作為老媒體人我深有體會。《風從場上過》裡,儘量冷靜、客觀、不擅抒情(更遑論煽情)是最大特點之一。

但我還是要寫下散人兄的深情——他對故鄉的眷戀深情常常在敘述間不自覺就流露出來了,讓讀者感動。

我在散人兄的文字裡看到這麼一段,長些,姑錄如下——

“今天麵缸裡卻已空了。於是,拿著個木升子,又隨便走進一家:‘她三婆,有面沒?先借我一升子。’‘噢,是忙種家媳婦,有有,我給你裝!’家裡面罐蓋子揭開一看:‘喲,你看,光剩下黃稍子面了,不彈嫌的話,婆給娃裝上!’……若是那天借的是通粉,那麼還的必定是頭道白麵”(《借》),平實的敘述裡卻翻滾著對鄉下淳樸生活和人際關係的真誠讚美的浪花。

同樣還有, “天漸漸暗了起來,雖是六、七月間,但從終南山吹來的風卻清涼涼的,讓蚊子也站不住腳,這樣的老碗會一直要吃到月亮明晃晃地升起來,才會散去”(《老碗會》);“至少從明天起,原先做飯時的一股炊煙,就變成了四股炊煙,就像那院後的古槐樹一樣,老樹枯死了,新的幼苗又萌生出來了,而且是好幾株。小至一個村莊、農戶,大至一個民族,不就是這般抽技散葉,繁衍發展壯大的嗎”(《分家》)。你可以從中讀出作者強烈的情感取向和不平靜的情緒。

“大部分夜裡,只有庵子里老漢的菸袋鍋子一明一滅,還有就是不遠處,墳園上空飄飄乎乎的亮點,閃閃爍爍,說不清是螢火蟲還是磷火,這勾起了老漢許多心事,他想起了已長眠在那兒的許多親人、鄉黨,突然感到人生苦短,竟莫名地淌下幾滴清淚。月上柳梢,遍地銀輝,影影綽綽地,有兩個人從不同的地方走到瓜園旁坐下,老漢知道,那是又一對熱戀的情侶在約會……今夜,月真明,風真清,瓜庵的影子也被月光拉得長長的,似乎在輕輕搖曵。”(《月影搖瓜庵》)這,又豈止是抒情,簡直就是在寫小夜曲、抒情曲了。

“那一盞盞小小的油燈,不就陪伴著無數農家,在那漫漫長夜裡,雖然發出的光焰是那麼昏黃,但卻是那般溫暖、柔和,留在多少人的記憶中,終生不滅!”(《油燈情》)。

最典型的是這一段,“這一撲楞子枸樹,起先好似若有若無的一抹淡綠,悄悄靜靜,畏畏縮縮,小心翼翼,膽顫心驚地活著。天旱時,收綣起葉片等待;起風了,相互扶掖支撐著;盼來了雨水,抓緊汲取幾口;陽光移動過來了,翹展開枝葉,拼著命往上掙著多照一刻……端得是有苗不愁長,就這樣,不經意間,撲楞子忽然闊了,大了,也壯了,有幾枝竟還高過了房梁。春風微拂下,它含蓄、低調地也生出了一串串穗狀的淺綠色花來,一些就被村人摘去蒸了麥飯,餘下的孕育出一顆顆綠色的小圓蛋蛋,細一瞅,已然滿樹滿枝,直到流火的七月,彷彿一夜間,那滿樹的綠蛋蛋,忽然綻放成了鮮紅欲滴的枸桃,好像前期所有的隱忍,遭受的歧視、委屈,全都是為了這一刻燦爛的怒放,為了這紅色的甜蜜,更為了這豔麗的生命色彩!”(《枸桃紅了》)

我看散人兄的文字多是喜悅很少有淚光,但看這篇時,卻突然控制不住了:作者突然展現了另一面,對生命的熱愛與禮讚情緒,若熔岩般抑制不住迸發了。散人兄的文字還有一段讓我心動淚飛——

“若干年過後,村裡一切都變了,早已人非物非,但那口井還在。每逢年前,三個兒子會不約而同地領著媳婦、兒女回來看她,進院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絞上一桶水,美美地喝上一大口:‘水真甜啊!’話剛出口,早已淚流滿面,而此時的她,卻已長眠在了村外的祖塋裡,墳上的草青了黃,黃了又青”(《井》),這分明是寫人的一生,寫苦焦又甘冽、滄桑又平靜、頑韌又脆弱的成長曆史。同樣的還有《磨道深深》裡的句子:“歲月就像這碾盤,一圈圈地轉著,週而復始,一年年,一日日,碾盤中部已被碾軋成了凹狀,青石鋪成的磨道,也讓牲畜的蹄子和人的腳步踏磨成了一圈深深的印痕,永久地刻在了從那個年代過來人的心裡!”看似隨意,卻有著對人生的深刻總結。

“攤開的麥子要用三股木杈不停翻動。待曬透後,這才讓牲口套上石碌碡,轉著圈碾壓,讓那麥粒脫出,再用木杈挑走麥秸。這時赤著黑黝黝上身的漢子,揮動木鍁剷起麥粒,‘唰唰’地拋向空中,場上的風將麥子吹成了半圈彩虹,麥芒麥草吹得遠遠的,砂石原地落下,兩者之間,便是金燦燦的麥粒了。這時,再把垛子上的麥捆子攤開……這叫揚場”,(《風從場上過》)稱得上詩意的勞作,“夜晚的天空藍幽幽的,月亮明淨得讓你彷彿能看見上面的山和河,星星撲閃撲閃地眨著眼,像是姑娘在給你放電。村邊無樹無房,螢火蟲一跳一跳地舞來飛去,閃閃爍爍。風兒徐徐吹來,挾帶著琴絃似的蟲鳴,清爽爽地讓蚊子立不住腳。打夠了,鬧困了,想心事的也在星星的誘惑下,眼皮子打開了架,不一會兒,場上就是鼾聲一片。”這種詩意的生活,恐怕沒有熱愛的熟悉是不可能捕捉到的。

散人兄的所有文字專門寫聲音的只有一篇就是《鄉村的聲音》。我猜測他的用意,如果說他的整個文字系統都是畫匠般的工筆、白描,那麼《鄉村的聲音》就是一次文字/聲音轉化的嘗試,他在極短的篇幅裡寫了雞鳴、狗吠、蛙鳴、喜鵲斑鳩麻雀柳鶯布穀飛翔之聲、蜜蜂聲、知了聲、蟋蟀聲,開門聲、擔水聲、趕牲口聲、拉風箱聲,甚至洗菜聲、吃飯聲、喚娃聲、秦腔聲、嬰啼聲……那是鄉村生活協奏曲或者交響曲,“物生天地之間,總要以形、色、聲來顯示”(散人語),這個美妙世界可惜剛剛開始,就結束了。

總體來說,散人兄的文字表層是寫了我們時代關於鄉愁以及對鄉愁的惆悵與瞭望,也展示了時代變遷的亮色。其實在我看來,這些短小精緻若國畫小品的文字,更寫了我們現代人的心靈流浪以及對心靈迴歸的渴盼。如同孩子對母親懷抱的本能依戀一樣,曠野和鄉村作為出發地,現代人揹著沉重行囊漸行漸遠的腳步,總有一天還會迴歸,所謂今夜月明是故鄉,其實就是情感寄託。行筆至此,想起了一段往事,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們剛進報社,我和散人兄去了他在韓森寨城中村租居的房子,我的印象屋子很小,但屋外的幾盆蓬勃生長的花兒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那時我租居的房子離他也就兩站路的樣子,我們每天騎著自行車到小南門裡上下班,最熱的夏天從單位回到東郊的家要騎一個多小時,常常是汗流浹背。但窘迫的生活無法抑制我們“理想實現”的快樂,新聞事業,那是一種表達的快樂,而立之年的我們珍愛著自己的飯碗勤勉勞作永不知懈怠。彈指一揮轉眼到了知天命年,我看到散人突然這麼認真的寫這些文字,我理解他的想法,也許作為夢想我們都只是在尋找自己新的表達管道而已。這個年齡我們沒有奢侈的名利需求,僅僅是為自己的心情尋找一種泊灣。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他的粉絲一樣願意並期盼看到他乾淨、簡約、富有地域色彩的文字,願意透過他獨特的觀察之門、豐腴的生活氣息、個性畢露的人物,入木三分的刻畫、惟妙惟肖的再現和如在眼前的場景勾勒。

讓我最後引用一段散人兄的文字欣賞下,結束這稍嫌長些的文字之旅——

“冬日的陽光下,路上的雪已被過往行人踩踏實了,有些泛黑開始消融,而路兩旁田野裡的積雪依然晶瑩刺眼。來來往往的行人中,有許多用竹竿挑著燈籠,雪白燈紅,別有韻味!他大舅特地挑購了一對葫蘆燈,寓意人丁興旺,用自家院中挖出的、帶有根鬚的翠竹,一頭一隻挑著來到了小妹家”。(《送燈》)

丁酉菊月逍逍客於古長安之忙閒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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