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方長榮，南京人，業餘寫作，江蘇散文學會會員。
我的外婆出生於中醫世家，她的爺爺在方圓百里那是赫赫有名，有“神醫”一說，特別是跌打損傷、各種毒瘡和蛇毒，那是手到病除，因此上門求醫者絡繹不絕。除了看診外還有個偌大的中藥店，都是自家採摘製作，生意好得很，爺爺雖是一方名人，但除了看病製藥外就是看醫書，在家裡就是甩手將軍，一切事物於他無關。得虧有個能幹的奶奶，她出生於大戶人家，不但是料理家務好手，而且十分精通經營，藥店就是全靠她打理，奶奶也是以管理而聞名鄉里，人送外號“老太君”。
爺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對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沒半點興趣，倒是對吃喝嫖賭頗有研究，雖然已經成家且有一女，並沒收斂而是我行我素，在小鎮上經常爆出茶餘飯後的花邊新聞。老太君雖是裡外一把手，卻拿這個同樣是名人的兒子沒有辦法，奶奶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透出無奈：不知什麼地方作了孽，生出這個讓人罵的種。好在小兒子十分爭氣，不但對家傳的秘方有興趣，而且對西醫也是興趣不減，四方鄉鄰沒有不誇獎的。這不，才十八歲就考取了省城的醫學院，在小鎮上享受狀元一樣的風光，這也是奶奶最炫耀的資本。
那個不成器的大兒子就是外婆的爸爸，雖然外婆的媽媽挺賢惠，也能包容丈夫的不齒行為，可丈夫卻是變本加厲，把她當成出氣筒，輸了牌拿她出氣，混的不開心回來嫌她礙事，不是罵就是打，好像老婆做了壞事似的。當她將委屈告訴奶奶時，往往又迎來責怪和嘮叨，說她是個沒用的女人，連丈夫都管不住還能怪誰？因此，外婆的媽媽註定一輩子與憐為伍。在外婆五歲那年的夏天，家裡發生突天大禍，爸爸回到家又與往常一樣同媽媽發生爭吵，媽媽憤起反抗，惱羞成怒的爸爸動起手來，媽媽也不甘示弱，兩人揪紮在一起。外婆嚇得大哭，不知媽媽從哪兒摸出一把小刀，在爸爸面前比來劃去，爸爸伸手奪刀並要求媽媽放手，兩人拉過來拉過去，可能是媽媽力氣小，突然鬆手，猝不及防的爸爸竟握著刀捅向自己。
見爸爸倒在血泊之中，媽媽抱著外婆號啕大哭，奶奶聞聲趕來，爸爸僅留下一句“不怪她”便一命嗚呼。差人逮走了媽媽，奶奶便問外婆：爸爸是怎麼死的？外婆說兩人打架打死的。奶奶立即糾正：是媽媽拿刀捅死了爸爸。又問她：爸爸臨死的時候說了啥？外婆講：不怪媽媽。奶奶當即又糾正道：你聽錯了，爸爸說就怪你媽媽。怕她再說錯，奶奶每隔一會就會再問，直到外婆熟答為止，為鼓勵外婆奶奶許下承諾：只要姊姊聽話，不管什麼人來問都要這麼說，待你長大出嫁時，奶奶一定陪你很多很多的嫁妝。
後來，差人來問過幾次，外婆都是按奶奶所教答問，最後媽媽被判七年刑，外婆也就在奶奶的呵護下漸漸長大。雖然十分想念爸爸和媽媽，但奶奶早就立下嚴規，家裡不許任何人提這倆人，幼小的外婆只能將思念隱於心裡。她還在擔心假如唸到爸媽，長大後奶奶就不陪嫁妝，其實，外婆根本就不知道嫁妝是什麼，既然奶奶以此約束她，那肯定是好東西。隨著時間的漫長，外婆逐漸沒了爸媽的念想，但是奶奶對自己的痛愛那是無微不至。
一晃，外婆已經十二歲，出落成一個大姑娘，這天，正同奶奶在後廳歡樂呢，接報說是少夫人回來了，奶奶立刻臉色大變，嚇得外婆七上八下沒得主意又不敢作聲，但她知道那是媽媽，沒有記憶的媽媽。奶奶不許她出去，自己氣勢洶洶奪門而出，因心情難抑外婆還是跟了出來，只見一箇中年婦女低著頭跪在大門外，周圍已經圍了不少人，奶奶開口就是惡聲惡語：“掃把星，還有臉回來？”
女人沒說話，只是把頭使勁磕碰地面，外婆很擔心她這樣會碰壞頭。見女人不說話，奶奶火氣並沒消退：“喪門星，有多遠滾多遠，永遠別想進這個家門。”
任憑奶奶怎樣謾罵，女人始終沒有回應，出夠了氣奶奶轉身回屋，見外婆伸頭伸腦窺視，用從來沒有的口氣叫道：“看什麼？這就是你殺人的媽，心疼了，就是這個惡女人殺了你爸爸。”外婆垂著淚站在一邊哪敢吱聲。
中午吃飯外婆一直擔心門外的媽媽，可看著個個都唬著臉，實在是吃不下就跑回房間。在不安和急躁中捱到了晚飯時間，聽說媽媽還是沒有離開，也就是硬跪了一天，外婆忍不住大哭，奶奶慌急慌忙跑來，勸說半天沒有勸住，可能是看見孫女太過傷心，也許是媽媽悔之跪軟了奶奶。同意媽媽回家，但提出的條件著實難承，要求媽媽進門後不要以什麼少奶奶自稱，就是個下人，每天必須在大堂裡清潔，最嚴重的要求是：不許同外婆說話，不許進外婆房間，如有半點違反就掃地出門。
媽媽哭著說：再苦再累都沒事，和女兒不說話也行，就是祈求答應讓她照顧服侍女兒，因她爸臨死的交代，服侍女兒就是贖罪，等女兒出嫁後，我自有交代。奶奶見她說得誠懇就應了她，並一再告誡：就是服侍也不許說話，姊姊也不許叫你媽媽，這是我的底線，否則別怪我心狠。奶奶又特地過來交代外婆，把規矩細說一通，得到外婆的承諾後，媽媽才得以進了門。
媽媽對外婆的服侍細心到位，從穿衣到吃飯，從洗臉到睡覺，可說是無微不至，開始媽媽每到外婆房間時都有人跟著，其實，媽媽相當信守自己的承諾，從來不跟外婆說一句話，就像啞巴一樣，有時也會偷偷瞄著外婆，一旦同外婆眼光相遇又如犯罪一樣順速離開。說心裡話，外婆很想同她說話，就是生怕被奶奶知道造出麻煩，讓媽媽失了家。外婆對於媽媽恨憐相加，恨的是為什麼要殺爸爸？犯下天下不齒之罪，憐的是如今寄人籬下，連同女兒說話的權利都沒有，沒有半點人格而言。然，這一切又都怨誰？只能怪你罪有應得，因為你破壞了這個家。就這樣母女倆雖然天天見面，卻從沒說過一句話，真可謂是天下奇葩，這樣的日子竟然持續了五年。
當外婆十七歲那年出嫁，做了外公的媳婦，奶奶兌現了自己的承諾，給了外婆很多令人眼饞的嫁妝，特別讓外婆念念不忘的是奶奶的哭嫁，按照當地風俗本當是媽媽哭嫁，因媽媽是不祥之人，根本沒有這個資格。奶奶足足哭了三個小時，把家庭的不幸、爸爸的因果、媽媽的無情、外婆的可憐從頭哭到尾，別人哭嫁是喜中不捨，而奶奶的哭嫁卻是肺腑之言，連看熱鬧的人都跟著流淚。因身不由己外婆轉著眼睛在人群中尋找著媽媽，希望在孃家、在自己最幸福的辰光看一眼媽媽，此時的她十分想叫一聲“媽媽”，她相信奶奶不會反對的，遺憾的是沒有媽媽的身影。
外婆嫁過來第三天，按照風俗要回門，她興高采烈帶著婆家的禮物趕往孃家。心中想出很多事，首先要感謝奶奶多年的辛勞和付出，再就是要在奶奶面前撒嬌，解除對媽媽的承諾，讓她做正常的家人，假如奶奶不答應，她可以帶著媽媽出嫁。一路盤算來到孃家卻聞噩耗，媽媽在她出嫁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在爸爸的墳邊自殺了，留下張紙條，歪歪斜斜不到三十個字：女兒，不要怪媽媽，完成了你爸的交代，就該去找你爸賠罪去了。
外婆再也控制不住倒在地上，一時背過氣，當眾人手忙腳亂把她弄醒，外婆錘足擂胸號啕大哭，為什麼就不能等我回來？為什麼要給我留下無法挽回的思念和愧疚？外婆對媽媽的死一直心存責念，對於媽媽五年的辛勞付出，自己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這是人為嗎？直到幾年後奶奶病重時拉著外婆的手，流著眼淚告訴她：其實不怪你媽，都怪奶奶過不去那道坎。是的，這道坎外婆至今也沒能過得去，希望奶奶不要再帶著遺憾而去，外婆抓住奶奶的手，哭著說：不怪你，奶奶，都過去了。
（圖片來自於網絡）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閱讀更多 作家薈 的文章
